切莫损心头一寸天
除夕夜相府门外来了位青年男子,端着一尺锦盒指名要送叶九,被叶总管亲自告知叶家无此人。
石呈没再停留,带着东西悄无声息回到宫中,凌瞿生刚从宫宴抽身,抚着他拿回来的锦盒轻叹“她还是选了疏离,也罢明日我亲自给。”
锦盒石呈认得是从江南带来的旧物,缎面都有些泛黄,他回禀后并未退去,直接站出门外卫处。
年初一看花灯,这几日无论是宫中皇子还是各府公子小姐因春节告假都得闲。
约上三五好友,早早定下茶楼酒馆,待夜幕降临倚窗赏灯是新年头件乐事。
相府中虽少了最喜热闹的人,叶相仍按旧习领着家人在浮曲楼游玩,众人极有默契闭口不提离开几日的幼女,按照各自以往的性子,喝茶谈天赏灯猜谜倒也其乐融融。
浮曲楼对面是归云阁,两处分别是京都盛极一时的茶楼酒肆,浮曲精制茶,归云善煮酒,茶香酒浓临街对开谁也没沾染谁去。
归云阁最高处少年提笔书邀帖墨透纸背一气而成,末了直署凌瞿生三字命人送至叶相。
帖子洋洋洒洒些新年客套话,主要是邀叶家三兄妹过阁一叙,上次在宫中叶家欠着人情这约必定会赴。
凌瞿生坐在窗前藤椅上等着,不离手的是缎面锦盒,昨日他还只是想把这物件悄悄送到她手中,不料这丫头三天两头的变化太快让人心生烦躁,既如此便当着其兄姐的面亲手给去,无论她要如何推拒自己都预想好对策。
不多时石呈领着人上楼。
昭宇入门行礼仅一人前来,凌瞿生没回头辩听脚步声就知仍问道“你一人。”
他不答话凌瞿生方转身,指了指桌旁位置请其入坐,没有皇族中人的傲慢也无拒人之感,瞧着随意轻松就似多年好友相约。
昭宇早前从吟长梓秋那都听过这位三殿下,每次出现帮的忙均不小,可世间巧合从来少,父亲手中的权利让很多人趋之若笃,他最不想见的是家人受欺骗。
“多谢殿下几次对舍妹照拂,不过叶家规矩责任自己担人情亦是如此。”他开口说道。
此话逗笑了凌瞿生,昭宇不明白对方何意,见他拿起一方锦盒走近桌旁撩袍坐下。
“你觉得有人能在那丫头手中讨到好处。”他接着淡然说道,这话里的人当指吟长。
“殿下与吟长相熟。”昭宇片刻呆愣,随即嘴角微扬摇头无奈的言,小妹是他迄今所见最清醒的人,平日确实只有她坑别人。
“你让她来对峙不是更好。”凌瞿生话甫出口对面人霎时僵住动作,举止甚是奇怪,他心中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吟长恐怕来不了。”昭宇忍着难过道。
他比吟长不过大三岁,顶着叶相嫡长子的身份较同龄人成熟,但毕竟历事少言行里掩饰的哀伤哪里逃得过凌瞿生的眼。
“为何。”少年的声音骤然萧瑟,手中酒盏几要捏碎,胸膛里跳漏的心只有自己知道。
昭宇摇摇头一进门三殿下就不隐藏情绪,不论是前一刻的轻松,还是此时的怫然不悦,夹着怒意可感真心。但吟长的事得十分谨慎,他仍是那对外说辞道小妹回乡了。
周身突增压制,三殿下眼中凶狠,有那么一刻昭宇甚至觉得今日不能全身而退。
此时凌瞿生心中滔天的愤怒,酒杯在掌中应声碎裂,他愈加用力瓷片割入皮肉不能抵心中半点,脑海里生出的暴虐在面对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容时硬生生忍下。
随意扔开碎了一手的瓷屑,他无视正涌动鲜血的手将锦盒推至昭宇身前,泛黄的缎布侵染血迹,色泽绚丽诡异。
“这是我与她约好之物,既如此你替她收也是一样。”凌瞿生言语冷如霜。
昭宇猜到那几次寻来的青年侍从或与三殿下有关,但不知吟长与他交情到何处自是不会收的。
僵持下凌瞿生的鲜血顺着手滴落地褥,昭宇见之惊怔,吟长离开那早他赶到晴愉院,人去楼空只见床前地褥上还没及收拾的血迹。此时三殿下的执虐与家里小妹离开时的决绝何其相似。
“她可失约与我,我却不能失信于她。”凌瞿生言语至此全然冷漠。
昭宇听着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犹豫再三点头应允拾起锦盒要走,被伸来的一只血臂拦下。
凌瞿生取过桌上烈酒,就对方的手提壶倾倒大半于锦盒之上,酒液生香冲刷了铁锈污气。
“别沾染了她的地方。”他自嘲道。
不能理解其对自己鲜血避为污秽的行径,昭宇认为此人完全不可捉摸。在三皇子拿着酒转而淋上伤口行自虐之行时匆匆推门离开。酒虽有清理伤口的疗效,但血未止,这样浇灌上去除了痛似乎并没任何其它效用。
而凌瞿生觉得十指连心怕是假的,酒刺咬着皮肉可痛并未达心底,心中如蛆蚀骨的悔恨半分也没转移。
他撒了谎,根本就没有什么约定,那日她问的话自己连一字半语的承诺都没来得及给。当时不是不欢喜,只是觉得言轻语薄,她该值得更珍贵的对待,思索良多便失去了回答的先机,所以无论如何那东西都必须在叶阿九的地方,不然这一切就会像从没发生过。
他以为相处的时日还很多总能表白心迹,他以为调遣徐氏一族的信物够诊视,他以为在叶阿九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空想,她竟不辞而别。
待石呈送走叶家少主,敏锐捕捉到空气中的甜腥,闯入室内时少爷颓然坐靠在角落,酒水混着血侵透衣袍,鲜血仍在往外涌,他双目空洞完全不察有人走近,拾起一旁滚落的酒壶抬手送向嘴,奈何壶中再倒不出一滴。
石呈速即上前为其止血,过多的失血导致对方面色白皙,一人能影响少爷到如此地步日后不知是好坏。
楼下十几人正舞着龙灯游街,来来往往看热闹的百姓川流不息,经过商铺店主会备好红利,请神龙入内走一回以祈祷今年生意兴隆灾祸远离。
成群的孩子赶着游龙追了一条街,就想拽缕龙须,只因家中母亲说扯到的今年会健康平安,穷人家的孩子连病都生不起。
亮着灯的巨龙在锣鼓声与震耳的鞭炮声里游出归云阁,孩童热闹的哄抢也渐行渐远,衬得室内愈加寂静,石呈拾起少爷一只手包扎,黑暗中识不清他情绪,不过刚刚屋内两位少主的对话,自己在外头听的清楚。
“徐三。”突然凌瞿生眸光汇聚对着黑暗里狠声唤道。
只见原本漆黑的屋角慢慢走出一人跪地行礼,纯黑劲装与夜色融为一体“属下在。”
“给我查七日内出城的马车,车上携十岁病者无论男女所去方向与位置。”他恢复神智暗自部署誓要寻到人。
“是。”黑色身影领命翻出窗外。
凌瞿生握紧拳,丝丝血迹渗出包扎的纱布“不辞而别,原来我在你心中这么轻贱,叶阿九那你就藏好了,不要被我逮到。”仿若宣誓般的喃喃自语让石呈听得心惊。
少爷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无论是几年前助老太爷施雷霆手段换血徐家,还是去年初入宫对付敌人的赶尽杀绝,他喜怒从不言于色,如此咬牙切齿必是恨到了深处。
初一的花灯刚开市,三皇子一行已驾着马车往宫门而去。
次日,边境遇袭的加急文书送至京都皇城,塞外博克游牧势力直取边境三城,庆帝堂前大怒手摔奏章,想要御架亲征被众臣拦下。
上次丞相献策智退敌军免边境百姓受战乱之苦,而后不过一年时间敌袭又犯,为展国威此战必不可免,但领帅之人朝中商议半日迟迟不定。
叶相请命被庆帝驳了,只道小小流寇怎能妄动麾下虎将,言外之意寡人去不了你也别想出皇城。
终在日暮时分,诏书颁下着太子领帅印,安远将军辅之,携三皇子、覃家少主奔赴西北镇敌。
刚入西北边塞莱茵城就接连大雪,这里倒不见战前的恐慌,居民生活依旧有序,对于出战讨伐并不排斥,男子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女子也甚少软弱之态。
骤降的气温阻绝了两方对峙,太子刚入城便病倒几日卧床不起。
覃家少主覃云赫被父亲塞入军中,临出发前娘千叮万嘱切莫冲锋陷阵做出头鸟,混在军中平平安安就好,惹来父亲一顿呵斥,道男儿不上阵杀敌养来何用,大意是此番不立战功恐有家难回。
此刻覃云赫望着在街边酒馆坐了几日的三殿下,实在是脑瓜子疼,你说这大风大雪的天,他不入室内驱寒整日里守着这四面漏风仅有个盖的酒棚做甚。
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城中干重活的糙汉,冷得受不住来喝几口酒暖暖身,他一介清贵公子温了酒也不喝,听大汉们聊些粗话而自己着了魔似的居然天天跟着他来。
“博克老儿这几日倒是消停,前些时候日日能听见城外的号角响。”前边桌坐进一胖一瘦两人,刚坐下等酒的空余闲话起来,操着大嗓门周围都能听见,纷纷有几人附和。
“雪下得这他娘冷,他不躲被窝里享受哪还急着打仗。”胖子吸吸鼻子死劲搓着手。
“要我说他的好日子也过不得几日咯,咱太子爷不是领着皇命来打杀他了,还不趁着有命多享受享受。”瘦子说着冻得受不了催小二快温酒。
“前面栖山城刚破那会,我婆娘的侄儿千辛万苦逃出来,说……”邻桌一四十上下的大叔看看左右偷偷摸摸的讲,周围人都来了兴致,关键时刻他又顿下惹得大家一阵唾骂。
“老李,你有屁快放,拖拖拉拉的真他娘不是男人。”身旁熟识的人忍不住骂他。
“我说我说,婆娘的侄儿逃出来投奔了我们家,他说博克老儿好龙阳之癖,祸害了好些城里的少年郎,这人都是晚上收拾干净送进去,第二天早上抬出来就没气了。”老李生怕人家不信,还给详细描述了抢人的过程,仿如亲眼所见。
“老板,结账。”覃云赫正听得入神,对面三殿下不知抽的什么风一声呼喝。
老板匆匆赶来收铜子,大家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位富家公子,年纪不大瞧着英俊不凡结了账风一般的走了,不禁心有愧疚想来是不是刚刚的话吓道人家,改日再遇须得赔个礼。
回到驿站,凌瞿生还是那副冷漠至极的样子,覃云赫看出些端倪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有了对敌之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差点没摔门出去。
“什么美人计,这数九寒天殿下你去哪里找那不怕死的美人。”覃云赫抱头痛呼,看起来挺正常的人怎计策出的那么下作。
“如覃少主自荐,本殿下乐意之至。”凌瞿生说来无半分玩笑。
他早前就听闻博克有男子为妃的习俗,多见于贵族之间,混在酒肆数日,不过是因为战时百姓间消息传播更迅速。
“论姿色无人出三殿下之右,若行美人计您更事半功倍。”覃云赫嗤之以鼻不怕死的道。
“皇家颜面岂可以色侍人。”凌瞿生说得严肃正经,对面人却一番鄙视。
本以为只是玩笑,不想三殿下眼神往他身上巡视来末了吐出句“边境民风粗犷,你这副身姿也算一枝独秀,博克王该喜欢。”
“殿下,若我真去做这“美人”,估计也就回不去京都城了家父非要我命不可。”心中仅存一丝希望,三殿下不会罔顾人伦逼良为娼,待听到其回答时彻底破灭,他说“无妨,我会替你灭口。”
凌瞿生坐在榻上安然喝着新沏的热茶,覃云赫一脸纠结欲死的悲壮,煎熬着过了个把时辰。
“也罢你不愿,待太子病愈后再行商议,只不知栖山往前两座城池的百姓能不能等。”
这是昭然的威胁,一时间三座城池百姓的安危都系他身上,俘虏的生活覃云赫了解,两年前在塞外,亲眼目睹战俘被虐致死那时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我去。”话是从覃云赫喉间挤出。
三日后博克王部族夜宴,族人于王前进献一清贵公子,其人风姿卓越王大悦封为妾室。
公子受辱欲堂前自刎被拦下,随后换衣净身送进王寝,而他的随从因听话弱小被扔进柴房后再无人看管。
侍从乘机脱身趁着夜色在井中投药,当夜博克王暴毙项上人头不知所踪,参与夜宴之人无一生还。
那夜覃云赫提着博克王首级出来,才知三殿下口中所述灭口是何意。
宴上数百人连侍从都尽数被斩杀,暗红的血液流积地面每行一步都能感到脚下浓稠粘腻。
而执刀者不过十余人,那青衣少年就背立于大殿中,如屙鼻地狱爬出的修罗异样慑人,一边倒的屠杀两刻钟内结束,并未惊动殿外守军。
得到消息的博克族人大乱皆言先王祸乱天神降咒,待醒悟时已遭大军攻城。
博克一夜之间失半数领袖人心涣散,太子领兵五日内尽收复失城,捷报回朝皆言太子神勇,前后发兵至告捷不足半月大振国威,可西北边境传得神乎其神的是三殿下和覃少主夜袭敌营,取博克老贼头颅悬于城上的壮举,一时奉为神话。
战后城域重建帝都播下赈款,太子自请督建之责,朝中臣子纷纷义正言辞上表,言一国储君怎可滞留边疆,督建之事推举三殿下为更合适的人选。
帝准。
不日太子班师回朝,覃家少主一封家书禀京都老父,愿留助三殿下,覃家早有历练长子之意,求之不得即刻为他请命。
由此一场战事彻底终了。
是夜莱茵城雪停,城隅最高处俩少年坐于房顶,方才军中已被将士灌了不少羊奶酒,覃云赫觉得胸腔中的热血蠢蠢欲动,少年意气风发迎着冷风合着醉意,正享受着生平首战告捷的喜悦,眼前天地是真实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他生性豪爽将士们拼酒都冲其来,一旁冷冰冰坐着的三殿下却无人敢敬,可那人依旧喝了不少,一碗碗看着倒下去更像自己灌自己。
“天下有何事能让你开怀吗。”覃云赫看不惯这人沉稳得如七八十岁学究,出言问道。
“如有,你要如何。”凌瞿生醉眼朦胧盯着天边一轮弯月。
“当然要去做,让爷也瞧瞧你的悲欢之态。”酒劲上来就算冷风呼啸,覃云赫还是觉得浑身滚烫特别是脸。
身旁人只回以冷笑,月愈偏西,就在他以为不会有答案时,那人狠狠吐出“叶阿九,我绝不会放过你。”
覃云赫立马会意原是与人结仇“殿下,兄弟一定帮你,到时候咱把他扒光衣服吊城墙上示众,啊…。”
砰一声重物落地,屋檐下传来咒骂声“他娘的你干嘛踹我,呦呦……老子的腰。”覃云赫扶着墙角,要不是有颗树泻了力此时估摸去半条命,想是真醉得不清,连尊卑礼仪都不顾骂骂咧咧的走了。
天地重归寂静,凌瞿生望着隐隐泛白的天际,摸出颈间闪着微弱金光的佛珠,自言自语“幸还有景可同赏。”
覃云赫此时若再爬上来怕会惊掉下巴,那个立于尸身血泊之中冷酷无情的少年,此刻借着酒意放纵只因回忆触及心头一寸天。
往后边境十年,再无人见过庆帝第三子的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