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盈亏花有开谢
自上了归家的马车腹中痛处愈重,按吟长以往经历一副药但凡失效,绝不仅仅是恢复旧时病症而已,如在将近决堤的水坝上加固得一时安稳,但总归根基有漏届时堤毁,水患只会更凶猛。
回到晴榆院,宛儿阿丘一直守着门,屋内烧着火炭十分暖和。
从叶儒手上扶过人宛儿心中惊骇,入手一片湿润小姐袖口领口处全被汗水侵湿,额前一头汗珠。
“这是怎么。”宛儿对叶儒说话带上责备。
叶儒小声附耳告知,她知其中厉害,让阿丘去找医士并通禀夫人。
宛儿心中莫名慌乱与叶儒一同把小姐安放好,出门去取药抬脚绊住门槛,磋跌间撞倒正打来水的浣如,铜盆哐当落地水浇了两人一身。
“宛姐姐,你还好吧。”浣如前些日子家中母亲病了,得叶夫人恩准回家探视刚回来不明里间情形。
叶儒拉起两人天寒地冻让她们快去换衣,宛儿坚持先去取药,待药拿来已经冻得发抖,她心里实在不安,临近几次这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人就这样了。
吟长昏睡中被灌下几口苦涩的药汁,意识尚在可浑身无力,连眼皮都睁不开。
耳边听到爹爹、娘亲、哥哥、姨娘、梓秋都来了,有人轻抚自己额头一如往昔的温暖,房里脚步杂乱大家好象都很忙,她做了个梦。
那年盛夏城外别院,满池夏荷,自己贪玩要去坐采莲的菱桶,那是家中仆从用来采摘莲子新备的,平时不会放在池边正巧那时没收。
梓秋担心她虽心中害怕还是同去了,昭宇被挑逗几句愤愤先跳进里面。菱桶不大但他们三人都小便能坐下,好不容易转着圈远离岸边,她稍侧身预捞一只菡萏桶晃荡着在水上失衡。噗通几声三人落水,叶家儿女皆习水性,扑扇着小小腿脚倒不至于溺水。
等被人发现拖上岸哪里还有人样,三个小东西全身池泥发髻歪斜,除了一双转悠的眼睛,活脱脱泥做的陶人,都被捏成了极哀郁的模样。
叶夫人心急火燎赶到池边一看,捧腹笑得花枝乱颤,在旁忍得辛苦的下人脸憋成猪肝,连向来温柔的姨娘也经不住笑出泪来。
艳阳高照,别院池边欢声笑语,只余三个小泥人很是气闷,互换个眼神便朝着人多的地方冲去,叶夫人眼快拉着姨娘跳上树,下面一众婢女侍卫叫苦不堪,这些小泥人逮住谁就一把抱住还使劲往对方身上蹭。
彼时最小幼女一转身正抱住赶来的父亲,一双泥手扒拉着他裤脚,知道犯了错巴巴的望着父亲,还不待教训她便泣不成声。
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直接浇熄了男子怒气,只见他抱起脏兮兮的女儿反过来柔声哄她,差点把看戏的妻妾惊掉下树。
那时吟长一直抑郁,为何池面波光粼粼一片碧景,池下却都是烂臭淤泥。
湖水反射回来的阳光刺眼,她想伸手去挡,刚抬起便被人握住,吟长努力睁眼,光线太亮忍不住又闭上,再使劲睁开才发现不在别院池边,而是自己房内灯火通明。
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娘亲坐榻边握着她手,爹爹神情凝重绷直身体坐在桌旁,后面还有姨娘、哥哥、梓秋,她对着家人安慰的笑。
屋里暖得炙热,当门被从外推开,寒风灌来时吟长倒觉得舒适些,来人拍拍肩膀挥落雪痕。
“义父。”昭宇先一步接下他手里药箱唤道。
来人是叶卿戈的结拜义弟斗捷安,他与叶相年少相识,那年叶卿戈游历蜀中,途径感染瘟疫的村落,村里家家户户皆挂白幡。官府会对病入膏肓的人实施火刑,哪怕已奄奄一息但遭烈火焚身亦会撕心裂吼,鸮啼鬼啸惊动了过路的叶卿戈,他与押送焚烧的官吏大打出手。
护送存活的村民回去时,见到斗捷安一人在横七竖八躺着的病患中忙碌,一边煎药一边清创,周围活体腐烂的恶臭对他丝毫无影响,而后叶卿戈也留下,不少时日的相处甚是投缘便结拜为兄弟。
乱世纷争里,诸王只顾自身利益,除扩伍征兵时会想到百姓,旁的哪里会管他们饥寒病痛,瘟疫场中活人被焚之事层出不穷。
瘟疫过后叶卿戈满腹愤怒入了当今皇帝麾下,斗捷安游历天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杏林高手。
昭宇一年中只有在年关会见到义父,这些年吟长所用药材,多半出自义父之手,见他来大家提着的心放稳了些。
“义父。”吟长仰着被炭火捂得红彤彤的小脸低声唤。
长居野外,斗捷安的皮肤黝黑不过体格健壮,与武将出生的叶卿戈不相上下,一身玄色罗衣,气氛肃穆,家中晚辈除吟长都惧他。
“现在唤义父有何用,我交代的事你可有好好遵从。”他说着斥责的话,指尖按上了吟长脉搏。
“大哥大嫂先回去吧,人太多我不好静心诊断。”斗捷安好生说道。
叶夫人望着床榻上的女儿,和风尘仆仆的义弟实觉得过意不去。
“捷安,一回来就辛苦你了。”她歉意道。
斗捷安挥挥手不甚在意,叶相习惯他这性情便也不多说,走过去拍拍其肩命大家都各自回去,屋里走得干净,连吟长身边服侍的三个侍女都被打发。
“你想说什么。”他维持着拿脉的姿势眉深拧。
“义父,吟长自知这一关凶险,爹爹娘亲教养十年,不可承欢膝下已为不孝,我不能让他们再亲睹魄散珠胎之苦。”绞紧身旁的锦被,这番话说出口于她是蚀心之痛。
“吟长,你这是要置我于不义。”收回诊脉的手,男子触了触她裸露的脚踝,指下稍用力就能在肌肤印下淤青。
斗捷安终是不忍,吟长自腹中便一直是他保着,心里都清楚其能伴在身边的日子不多,但真面临这境况任他也无法接受。
义女现在躺在床上强撑困倦,双目赤红,连吞咽都十分困难,却挣扎着仍不放弃请求。
不止一次斗捷安心里想,若此女身体安康那比肩帝王的凤位都坐得,她心性坚韧聪慧,也太懂人的弱点,此时熬着自己也就熬着他。
"或许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如是医者见多了生老病死,在面对亲人时仍期待万分之一的侥幸。
“义父该比我更清楚不然今年怎会早归,我不强求只望家人勿过悲痛。”吟长低低说道,她总是太沉着,甚至冷静得可怕,好似现在谈论的只是不相干的事。
“你想我带你去何处。”斗捷安松口。
“京都皇城之外,万里疆土哪里都可以,我从未去过的...咳咳咳…。”她不得已停顿下,随后剧烈的咳起来,感觉心肺都涌到嗓间,点点血迹从遮挡的指缝溢出,铁锈的殷红顺着手臂滴落,大又制止不住之势。
斗捷安快速封住吟长周身大穴,让她归宁调息之后直奔叶相院中。
待天光将明,他与叶卿戈同进晴榆院,堂堂叶相一夜间憔悴对小女儿他满心愧疚,虽战场上杀伐果断铮铮傲骨,但当年决定拿去妻子腹中胎儿时也如今日这般踌躇,榻边点点滴落的血迹触目惊心。
“捷安,我是不是做错了。”若妻子怀胎时没服他备的药,若当初能抵住丧妻的恐惧英勇一搏,会不会现在妻儿均安。
因太过痛苦吟长嘤咛着趴伏枕上,感觉有人抚摸脸颊艰难的半睁开眼,涣散的目光不复灵动,看不清她也知道是谁。
“阿九,你可怨爹爹。”战场上的常胜将军此时在幼女床前隐泛泪光。
吟长没如往日那样抬头甜甜的唤声爹爹,只咬紧牙关摇摇头,那段出生前的往事家里人都刻意瞒着,可叶家宽厚府中旧人但凡老无所依都可留下,人多嘴杂哪有不透风的墙。
吟长早就知晓不过不怨不怒,一边是素未谋面的孩子,一边是日日相伴的妻子,心中情分自是不同,人之常情。
斗捷安取出银针,辨穴施针,她视力还不清晰,手心一股热流缓缓升起,勉强能动了。
“爹爹,阿九心中...从无…怨怪,让我随义父走好不好。”她勉力藏了藏新沾血迹的袖袍恳求到。
“我要如何与你母亲交代。”叶卿戈嘴里苦涩。
“您只说,义父...带我寻医去了。”她声音虚弱。
吟长生而不同,初生后甚少吵闹,谨慎懂事,虽偶尔泼皮玩闹总能稳妥善后不劳父母忧心,这是连后事都安排妥帖。
“义父答应的事自会做到,你先休息。”斗捷安看不下去,刚用银针激起她体内经脉运转,不想吟长把力气用尽。
他之所以没连叶相同骗是不想大哥心悔终生,其实吟长自始知晓父亲在娘怀胎时换药之事却从无怨恨。
“大哥,可愿把吟长交于我。”斗捷安发问。
叶相以为他如此是怕自己不放吟长走,绝望的叹息道“捷安,带阿九去个好地方吧,她一生都被我们绑在身边,该是向往碧海蓝天的。”
“大哥,七年为期,若我能归必还你一个女儿。”
铿锵的话响在耳边叶卿戈惊骇异常,为人父的理智让他冷静下来。
“你要做什么。”
“我无把握,只是赌一赌。”斗捷安未言明这求生法或许比死更痛苦,前些年他心存侥幸,想着定还有其他救命之途,可四海走遍心境愈凉。
家中将失幺女已悲痛万分,绝不能再牵扯另一人以身涉险叶相当即拒绝。
“大哥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认祖归宗罢了其中缘由我不能说。”
他们兄弟相识近二十载,叶卿戈从未听对方提过家里只当是哄人。
直至斗捷安提及蓬瀛栖地,当年他们相识在蜀中,据传蓬瀛入世之门也在那,族人只助天道公允之事,凡出世皆豪杰,功成即退并不留恋俗世,自此再无其人因而神秘莫测,可没听过善医理。
叶卿戈大悲大喜,前路如何走从未如此难断,鬓边一缕青丝褪银光。
“带吟长走吧,仅一条如有危难先保全自己。”他起身决断道。
未惊动任何人,叶相默默把尚昏迷的幼女送出皇城,这日天降大雪,叶府只道嫡女叶吟长回乡养病,此后经年再无音讯。
叶夫人得知消息后,呵退了预追去的昭宇,吩咐大家各司其职只当吟长真的回乡了。
人散尽后,她扶着桌角摇摇欲坠眼见要摔到地上,叶相伸臂一捞把人搂进怀中。
“卿戈,你可有骗我。”夫妻十余载,无论怎么看这事都不可能简单,若义弟有医治的方法,怎会眼见吟长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如今才说。
可即便是场骗局她也不愿意戳破,十月怀胎,十年育人,从襁褓中的婴儿到能说会道的幼子,每一分都是心头肉,如今要整块割舍呕心沥血的痛,她只要丈夫一句承诺。
“为夫此生不会再骗你。”男人双臂收紧,妻子在他怀里泣不可抑。
昭宇这边退回晴笙院,心中仿佛压有巨石,想到此后小妹生死不知,身为兄长他非但不能为其做任何事,就连守在身旁的机会也没了,深觉自己羸弱无能。
耳边突然响起疾行的脚步声,在他院中除了吟长无人如此急躁,按耐住期待昭宇冲到门前一把推开,见门外是梓秋他眼中满是失望。
梓秋举起手中姨娘清晨备下的莲子羹,昭宇仍心有不甘向外张望。
“大哥,吟长何时食言过,她说会回来不管多久我们等着便是。”梓秋劝慰道。
邵羽呆呆的望着梓秋,叹息着接过对方手中物,吟长确实顽劣不羁却言而有信。
这一日相府闭门谢客,往后清冷不少,究其缘由,月有盈亏花有开谢,人生最苦是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