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阿定斯大王子摆脱雪域援兵后,虽痛失一手仍马不停蹄赶路,势必要亲自回到麦茨城揭穿所有阴谋。
他确定圣女还在阿定斯境内,对方出逃可用人力本来就少,兵分两路只会削弱力量,除非不得已而为之。
种种迹象看来,地裂将人滞留的可能性最大,其手下人制造往东出逃的假象,不过是为保护她另寻出路。
区区两个女子推波助澜促成大战,致使阿定斯损失惨重,胆识能力绝非常人,如生擒或可与雪域换得停息止战之机。
“传信得洛少城主,想报战败之耻唯有全力搜捕圣女。”大王子急切吩咐道,提及那女子他内心深处仍恐惧。
得洛城距离地裂之处最近,少城主与他算交好,最为重要的是得洛少城主手上还有些兵马定能捉拿到人。
自己必须赶回王城做实因公负伤,并且立功立德,只有得到麦茨王的支持,身体残缺才不会成为日后继位的阻碍,却完全不知阿定斯已被逼献城。
此事被二皇子与国师有意压下,暂无外传。
另一处得洛城门紧闭,街市休停,战败的萧条显著,处处丧布悬挂。
一个时辰前守城将领突然接到放行命令,见少城主带领几千人马飞奔出去,不禁摇摇头,倘若城主尚在定不会是这番败景。
得洛少城主因战中弃逃,被众多贵族所不耻,以往交好的人再不相问闻。
因此大王子这头他必须力争,圣女若真是雪域指派,那自己既能推脱罪责也能出口恶气何乐不为。
城中精兵五千骑被他尽数点来,势必让人插翅难飞。
当得洛的官兵搜查到绿洲时,居民还以为阿森纳的死惊动了上头,毕竟也是个沾边的贵族。
搜查者挨家挨户敲门,大家才知道他们寻的是个女子,薄纱敷面清瘦纤细,可惜无人知晓。
绿洲管辖者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他曾效力得洛军中,卸甲后得已逝城主提携安置在此。
“最近可有陌生人入洲?”此时副将凶悍的出声询问。
坐在上首的得洛少城主,神色极为不耐烦,洲长一家老少只能站着回话。
“最近没听闻谁家中有外客。”中年男子弯腰曲背恭谨的答到。
这样的话让对方非常不满,州长急忙又将阿森纳被杀的事说来,不知其中有无关系。
副将毫不关心死去个把不相干的人,得不到有用线索挥起马鞭抽向洲长,中年男子不敢躲硬受下。
“我再问一次,有没有行迹可疑的人。”副将已举起马鞭准备再次落下。
洲长确实不知,无从说起。
“啪。”又一鞭狠狠的抽下。
贵族想教训人并不是因为你有罪,只要心情不畅即可随意打骂,除了外出的女儿一家老少皆在此,洲长跪下默声认罚。
纱娜在家门口被人拦住,表明身份才得放行,一进来看见父亲挨打,想上前制止被母亲一把抱住。
她长这么大,从未见有人能这样欺打父亲,心里的不快终是没忍下,在副将又举起鞭子时质问道“你们是谁,为何…。”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为首男子面容明显不悦,眼里涌起杀意。
“为何…为何无故打人。”纱娜的气势立时弱下去,侧过身硬着头皮把话说完。
洲长心里大骇,严厉的看向她,这个女儿从小傲慢任性,他今日受下这顿鞭打就是为息事宁人,否则激怒这些凶狠的官兵,全家都难保性命,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
“纱娜,快跪下与少城主请罪。”洲长不由分说怒骂道。
她知道了来人身份,明白自己招惹不起听话跪下,眼里却并无多少悔意。
副将仍掉马鞭缓缓抽出匕首,洲长惊恐万分忙道“在下真不知有官爷所说的女子来过。”
荒原边的绿洲上产物不丰盛,所能缴纳税款薄弱,如果不是此次的事,几年都不会有上头人来。至于陌生人,就是时不时过往一两个猎人交换些东西,也无人特别注意。
“有人已经供出了前日到访者,身为洲长竟然不知,我看你是想包庇。”副将毫不留情的向州长手臂扎下一刀。
纱娜惊慌失措,两日前的事洲上确实有些人知晓,但她为了自己的声誉,也为了摆脱与阿森纳的死扯上关联,事后一一上门威胁不许外传,他们协助抢婚本来就理亏,还担心受牵连就答应瞒下了。
那天她还幻想着能打动那个天神般的男子,谁知跟着赤马留下的痕迹一路寻去,他根本没有在此停留。
“我…我知道…他们向哪里走了。”一句话纱娜哆哆嗦嗦才说完,害怕刀再刺下。
洲长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女儿有事瞒着,恐怕阿森纳的死也与她相关。
“带上她走。”得洛少城主自进来只说了这一句话,得到想要的讯息匆匆起身离去。
副将粗鲁的扯起纱娜拖走,女子乞求的看向父亲,却只见中年男子转过头再不吭声,母亲也不上前阻止,弟弟妹妹更是不敢动弹。
他们肯定认为本来就是她带来的祸事,被抛弃也怪不得谁。
此时挂在马背上的纱娜已经吐了几回,带着人赶路的副将一脸嫌弃。
前日她追着两人的痕迹去到矮树林,见他们依偎在一起狠得牙痒,看到百米外进食的赤马想上前弄点事故,让他们赶不了路留下来,但马儿十分警觉根本近不了身。
那一片正好长着茂盛的月见草,牲畜大量使用粪便中会有异香,常人难以区分。
纱娜辨识气味的能力特异,因此她不断呕吐的原因除了颠簸,还有被强制闻嗅马粪。
半日后确定追赶的方向没错,得洛少城主对她才稍微宽待些,允许人坐在马上,休息时还会给水囊食物。
倒水洗了把脸重新梳起发辫,纱娜确实是个美人,浓淡合宜的弯眉,魅惑的眼加上娇嫩脸蛋,肌肤丰润身姿窈窕活脱脱的美人。
连副将对她都生出几分遐想,之后的路上没少动手动脚,要不是时间紧迫便直接将人拆骨入腹了。
一切的耻辱都是因为那个女子,纱娜越发恨起来。
前方路上,吟长与凌瞿生绕开得洛城往东行。
“我是不是该给它取个名。”吟长看着坐下的赤马提议道,它带伤赶路劳苦功高,虽刚刚与它置气了但自己心里有愧,等安全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善待这家伙,先抓紧把主仆名义定下。
“你想唤什么。”凌瞿生哪里不知她的小心思,赤马明显更亲近于他,这丫头是怕自己与她抢急忙宣示主权。
“丹砂。”吟长郑重其事言。
引起他几分兴致,面上不动声色说“为何。”
吟长唯有一回赐名是对若彤,并未考虑深意,想到什么字便用什么这次亦然。
“红如丹砂。”她脱口而出道。
看不到身后人表情,吟长有些摸不准这个名字的好坏,正思索着是不是取得太通俗。
“甚好。”片刻后听他认同道。
这一路虽处处艰辛,凌瞿生却越来越安于现状,“事事如旧”从来不只是宽慰她的话。
约莫又两日后,他们终于在回返的路程上行进过半。
今日太阳罕见的隐藏在云层后,天色灰蒙蒙,雨憋着将落不落,空气里的闷热压抑得呼吸不畅,丹砂也异常躁动。
凌瞿生下马查看,当静立于地面时感到微不可显的震动,不同于地裂那般剧烈晃动,是数万马蹄错落的踢踏。
他从未判断错敌人的追捕,即刻御马狂奔,必须进入前方那片山丘,不然连躲藏之地都没有。
“追兵。”吟长反应道。
“嗯,抓紧。”他言简意骇。
丹砂会意跑起的速度飞快,雷声阵阵轰鸣,豆大雨点从天而降,天地漆黑如置身暗夜。
得洛少城主看着眼前刚被马踩踏的荒草,神情亢奋,不顾风雨下令进山搜捕。
纱娜被扔在临时搭起的营地中,随着时间推移马吃下的月见草消化殆尽,气味消失她作用越发小,要不是得洛的副将生色心恐怕早将其辱杀,现在留守的人少她却也不能逃,陌陌荒野一个女人要凭什么活着,如今只能认命。
山丘间全是乱石,丹砂进行速度明显减弱,走过半段再难攀登。
两人选择下马,山还是必须要进,复杂的环境才能躲避追兵。
“丹砂,你绕过山势去另一头等我们。”吟长不舍的抚着马面,幸好它没有马鞍马掌,看起来就是匹野性难驯的神驹,即便遇上敌人也不会被攻击。
马儿踌躇不去。
“快走。”她再严厉催促。
丹砂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因为山中道路确实是它劣势。
雨水打湿两人衣衫,他们移动的速度并不受影响,此处山石嶙峋草木枯黄,凌瞿生领着吟长不断深入腹地。
能见度非常小,当被一座远高于周围的山阻拦去路时,他们已到达山脚没有多余的犹豫,两人自下而上。
路异常陡峭,往上走山中动静愈发清晰,搜捕之人间的传讯,以及雨水冲刷滚落的岩石声都能收入耳。
一队得洛的人马正搜往这里,脚下路仅可单人通行,一边是山壁一边是千尺危崖,稍踏错步便会粉身碎骨。
饶是他们也不得不放慢行走速度。
“三哥从高处摔落过吗?”此刻处境凶险她却依旧能笑言。
“曾坠马落入山谷。”凌瞿生走在后平静应答。
吟长的心不由缩紧,珊宁提过那次坠马,灵思的影响下他差点丧命。
“是不是很疼。”她伸手扶着山壁掩盖内心的波动。
“伤养几日便好了。”凌瞿生仔细观察周围情况,以为吟长问坠谷时伤情,不甚在意的回道。
“那灵思月月的折磨呢?”她突然回头这话早就如鲠在喉。
身后人猛然停下,牢牢看去,眼里的探究十分强烈,带着灵思煎熬十年,从无人知晓的“旧伤”来源,可这月余并没发作难道是她挡下了。
凌瞿生清晰记得那种削肉蚀骨的感受,每一次经历都痛不欲生,但唯有这样才能切实感受到灵思里的生命在延续。
十载以身承受从不悔,却不能忍受对方也遭此劫难。
“我把它毁了。”吟长决绝的话不容其他,把他蛮横神情尽收眼底,在凌瞿生发怒前抢先道。
自从灵思辗转到手,她没有一刻想将佛珠留下,尽管脑中有去除血晶的方法,即便千年瑰宝得之不易,吟长也容不下它了。
“灵邪之物,以自身血气将养它十年,你是疯了吗。”她第一次真正对他发怒。
没有声色俱厉的谴责,也没有怒气冲冲的埋怨,话平静到极致透着十足冷意。
凌瞿生神情中闪过一抹痛色,须臾便隐藏入心,眸子紧盯面前人,他低沉暗哑的嗓音响在山雨中“如果疯了可以找到你,我不介意更疯一点。”
话透着狠劲,如根利刺狠狠扎在吟长心里让人无处可避。
“何必。”良久她才痛惜道。
他不置可否坚定的神情没有分毫变化言。
“如人饮水。”说着迈开脚步缓缓靠近她,似乎每一步都行得艰难。
待停在吟长身前咫尺时轻声再说。
“予我而言它(她)是命,这般才能活着。”
方才沁凉的雨水没浇熄吟长心里怒火,现在一句完全不像他口中会说出的话,将她所有气恼压下,掀起另波滔天巨浪。
虽说少年相识,曾相处的时光却很有限,吟长想怀疑如此执拗的情感由何而来,可眼里脑中只有他英隽认真到极致的面孔。
“我……。”她心里的话呼之欲出。
才出声后方一道粗旷嗓音突然高呼道“在这里快发信号。”
变化发生时追兵近在身后,凌瞿生其应如响,回旋到手中的匕首精准击落对方发出的信号。
此时他浑身冷意,杀气突增,双目狠戾。
单人行走的危崖完全没限制他行动,跳落间五六人被接连割喉诛心,招式快极连血迹都未沾染上衣衫。
半柱香不到,得洛的二三十人尽数毙命,他们到死都不明白这尊杀神是谁,甚至还没看清他的脸便命丧崖底。
至始至终凌瞿生将吟长护在身后,没给任何人靠近的机会,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看着他御敌的身影,她设身处地体会到,中原万里边疆的子民被寰王守护时的安定感,可丝丝缕缕的心痛不知由何而起。
“三哥。”她口中一如既往的唤。
杀戮后凌瞿生仍是那般清冷如霜,一人之力手刃几十余人分毫不见疲色,将染血的手负于身后。
“走。”他果断道。
此刻雨渐停息,前方的道路依然难行。
新雨后山中空气清冽他们无暇感受,两人实力不俗,可也不想与得洛少城主的千人骑兵硬碰。
待穿过一段漆黑的岩洞,景象豁然开朗,光线照射下一片平地延伸向前,有百米之距,四周打磨光滑完全不似天然形成。
凌瞿生与吟长对视,走过去或可躲避得洛追兵,但凶险未必少。
她率先做决定迈步踏出,后方是已知的围堵截杀,而前路可能性更多。
他紧随其后,不闻不问,万分信任。
平安无事走过百米,一方巨石隔断前路,其上若隐若现篆刻着许多图腾。
吟长伸手擦拭,许是经历了太久的风雨磨砺,刻制的图像实在难以辨清,边上几行阿定斯文倒勉强可识。
吟长侧身想让凌瞿生去读,还没退让开对方长臂直接压过她手背,拨开乱草遮挡的石壁,解读起来。
此时鼻间全是他的木质气息,明明才杀了人怎么一点腥味都没有,她好奇的深吸一下,灵敏的嗅觉依然捕捉不到其他。
“你喜欢。”凌瞿生的声音响在头顶。
吟长像偷腥的猫被主人抓到,忙避开他的问话。
“写了什么。”她假装镇定指着石上的字道。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凌瞿生译出前部分。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吟长不由自主接着他的话道出下文,这是首中原词作,诉说情人不在身边的落寞寂寥。
她回头便撞进他饱含深意的眼里。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他冷寂的声音一言一语重复着此话,明明字字相同却有不同深意。
吟长颊边悄染上艳红,低头躲开凌瞿生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