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地风花雪月夜
狄家马车停在桑重一行去往住所的必经之路。
房勒经过时侧目扫了眼,没有多言驱马继续前行,他知道谁在车内因而留了心。
“小姐,提弗都在。”若彤掀起一角车帘查看道。
外头策马而过的年轻男子尤为醒目,其风流俊朗五官深刻却有双阴沉狠劣的眼。
吟长微微点头随即等候他们远去。
今日架马的车夫仍是徐三,两位主子闹了别扭下头伺候的人也不好过,但相比起去少爷身边他还是更愿意留下。
“回吧。”车内人吩咐。
马车慢慢驶上街道,仿佛从没出现在这一般。
桑重不会在都铎停留很长时间,新境十六城还需要他归整治理,可提弗都的存在对降域是个潜在威胁,在种姓制度下养成的暴虐习性,不可能轻易收敛,眼下其凭借父亲的任职依旧身处高位,若放任不管只怕会腐败根基。
奴隶场内的厮杀景象历历在目,吟长需要想个万全之策,既能让人回返不成,又不会寒了监御史的心。
“小姐,徐公子在茶楼上。”若彤突然打断她思绪言。
因为马车行进的速度实在缓慢,若彤便撩帘查看,结果一眼望见了徐家之主,应是徐三在外头先看到茶楼上的人所以故意为之。
“快走。”吟长心里正烦闷出声催促道。
禹之那夜回来留下一纸书信便跑了,他倒是没有隐瞒所做的事。
徐三本就是硬着头皮磨蹭,此刻得了命令只能遵从,提速穿过街市不到一刻钟回到狄府门前。
吟长提着裙子匆匆入了府门,若彤瞧出些许不安情绪。
“走吧。”狄府的马车刚过凌瞿生也起身离开。
珊宁拾起药箱跟上,少爷分明是关心小姐伤势又压不下心里的气,不肯主动现身,白等了这么许久半句话都没说上。
倘若此时覃少主在就好了,以他胡搅蛮缠之力定能化解僵局,说起来已经连续几日不曾见到其人了。
入夜时分,曹言乔装而至。
近来都铎城内已有人查起他们,通过商会收集到的消息似乎是轩辕王有所察觉。
此前凌瞿生本打算光明正大请见,但碍于雪域王权接连更替,表明身份怕会招惹麻烦。
现在已然停留了这么久,上次又与轩昊初等人在阿定斯边境碰了面,再公开身份更为不妥,况且他也不想让雪域的人顺藤摸瓜查到叶家。
此地不能再久留,需得尽快回西北大营。
覃云赫这几日也不轻松,为了打发暗地里查探消息的人,假扮通行商人在城里逛遍大街小巷腿都快走断。
现在不比三年前,雪域王座上的人不好糊弄,想要瞒天过海就得做得万无一失,这都铎城他真真再不想来。
“覃少主。”珊宁唤住正走向正堂的人。
“有客?”覃云赫看向她手中端的新茶警惕道,这院子除了他们几个基本不会有人到访,眼下情形多加小心总没错。
“是曹先生。”她回答。
面前人的严肃立刻烟消云散,弯腰扶上并不曾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的继续向前挪去。
“哎呦,我的脚都快磨平了。”边走还边呜咽道。
他无病呻吟的模样珊宁已经见怪不怪,之所以喊住人是有事相托。
覃云赫嚎了几嗓子无人理会他,正堂离得还有些距离,便重新站起身准备走近再演,见珊宁仍是驻足不动回头看去。
“珊宁姑娘有事。”他嬉皮笑脸才想起方才是她叫住自己。
“奴婢有个不情之请。”珊宁盈盈俯身行礼,手中茶水没洒落点滴,姿态端方,仪容大气完全不似家仆,若说是世家小姐也有人信。
“你说来听听,莫不是暗许了哪家公子,想求你家少爷放人。”覃云赫惯来泼皮,说起话来没几句正经。
珊宁直接无视继续话道。
“我偷了少爷一件东西,想请覃少主代为转达给他人。”她知道这是叛主的行经,也晓得无论初衷如何,事后定会被重罚,还是心甘情愿为之。
他冷下神色,不难想到是什么让这个一心一意为主的姑娘铤而走险。
“给狄芯予。”他出言猜测,果然见对方点头。
“这种事何须你冒险来做,他们二人兜兜转转既无缘分何必强求。”覃云赫接着又道。
话糙理不糙,感情之事若无缘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终归过客。
“总要撞次南墙才会甘心。”从前温婉柔和的女子据理力争。
覃云赫抬头看她,真是跟着寰王久了学得行事都不记后果,这事若成了,人家两情相悦没她什么好处,若不成以凌瞿生的性子,别说是身边亲信就是天皇老子都得领罚。
“东西拿来吧,这种事小爷做起轻车熟路无需你插手。”他伸手索要物什,言外之意要将珊宁摘出其中。
她从宽袖里取出本书卷,因为不知何时能相遇所以一直带在身上。
接过书原本要入正堂的人转身向大门而去,看都没看手中物便塞入怀中。
眼下狄府处处都有轩辕王的人,想悄悄混进去还真不容易,幸好他获悉了与徐三联系的暗号。
在清冷后巷等了许久,才见一人不急不缓的行来,正是打扮成小厮模样的徐三,停在巷外开口道。
“何事。”
防备的样子完全不加掩饰,若被人看到还以为是受谁胁迫。
“嗱,给你家小姐。”覃云赫也不想在是非之地多停留,把东西抛向对方就离去。
“谁给的?”徐三追问道再看去哪里还有人影,一本陈旧不已的书册落到手中,卷面标字为异国志。
他一介马夫,如果拿本书去找小姐怎么看都不合常理,便悄悄将东西放入她房中桌案。
狄府这些时日,多了许多宫中往来的主事,吟长不愿意进宫,轩昊初便将各处伺职的宫人派出来,配合她准备祭天礼,弄得小小府邸热闹不已,可都铎宫内却冷冷清清。
此举不合规矩,无人再敢置喙。
日头落山,书房中忙碌的人有些需要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去,相继告退,若彤捧着手中记录贡品的备录疲倦不已。
“去休息会吧。”吟长收笔写完祭词,通篇辞藻华丽的繁文在她狂草下难为辨识。
“小姐用晚膳吗。”若彤放下东西前来问。
那夜后已经过了几天,小姐食少事繁,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分明心里有事。
吟长摇摇头让其他人先去,提笔重新蘸墨一口气在祭词之后又添数百余字,以致君主祷念之文篇幅冗长。
此时后头窗棱轻磕,徐涟将传信的宣纸放下又隐去,阿定斯后他一直跟在吟长身边行事。
“提弗都夜游莳花楼。”若彤展开后回禀。
莳花楼乃风月之处,才入城就淫逸真是秉性难改。
“去看看。”吟长起身换衣,寻花问柳之地鱼龙混杂,也许可以寻个好时机。
一刻钟后,她男装打扮从后院越墙而过,徐漪已经等候在外。
踏入莳花楼吟长有些意外,本以为莺花市售的就是男欢女爱,不想还有其他风流雅事。
厅中早人满为患,徐漪出手阔绰,老鸨见钱眼开引两人去二楼,上面视野开阔吟长的目光搜寻到别处,过去几方雅间在凭栏而望的人就是提弗都。
“徐漪,青楼的规矩你倒是熟呀。”她找到了人便回身落座,口中不冷不热的话,吓得对方急忙摆手否认。
这可开不得玩笑,倘若小姐误以为是主上带他们经常流连这种地方,那自己的小命危在旦夕了。
“少爷从不入烟花巷。”他强作镇定实则内心兵荒马乱,比上阵杀敌还要费力。
“我说的是你提他作甚,此地无银。”经过逍遥地公娼帐篷的事,吟长哪会不知凌瞿生对于寻乐之地很排斥,只不过是心里气不顺抓个人戏弄。
“不不不。”他连连否定。
见越解释越乱徐漪只能闭嘴,脸色万分难看,弄得她倒是有点不安于心了。
幸好厅中一声铜锣敲响,转移了两人注意,原本在台上与客人斗诗的美人退下,一位气质斐然的紫裙娘子拿着团扇上台,观其年纪不小,风情万种举止婀娜。
紧随她身后,五位风姿各异绝色动人的妙龄女子也相继走入人前。
“各位恩客秋娘这厢有礼,今夜莳花楼五位花魁招入幕之宾,出题为风·花·雪·月·夜。”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天气并不炎热却将团扇摇得煞是好看。
“何为风·花·雪·月·夜?”大厅中有男子朝台上发问。
秋娘卖着关子好番拉扯才一气呵成道。
“风为风雅比行酒之乐。”
“花为花韵考闻香识色。”
“雪为雪致评画景意境。”
“月为月亮对飞花传令。”
“夜为夜曲较弦乐之声。”
吟长向下看去,这般挑客确实有几分意思,余光憋见提弗都怀中楼着一人,她扫眼过去有些意外,对方是荒原绿洲上被抢婚的女子。
正巧他们的视线也看来,吟长坦然自若,说起来提弗都只见过蒙面的狄芯予,而他身边人那日看到的是叶吟长,就算此刻面对面相视两人也难于分辨。
果然短暂一眼后,双发都将视线重新投入莳花楼大厅,已经有许多男子跃跃欲试。
“如果赢了是不是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对她们。”阴郁的声音从二楼传出。
听口音不像是雪域人,大家循声看去,一位高大俊朗的异域男子,肆无忌惮的搂着怀中美人,方才的话就是从他口中说出。
“公子说笑了,比试的输赢只决定一夜的鱼水之欢,又不是签下生死契。”秋娘面带笑却不达眼底。
“那我赢了以后再为她赎身,是不是就没问题了。”提弗都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但雪域花魁是头一次,既然要玩当然得尽兴,那生死就未知了。
秋娘再要拒绝,台旁的老鸨突然谄媚道“不知公子可否赎得起。”
早从此人一进莳花楼就引起了她注意,看其金装玉裹,那腰间所佩匕鞘镶嵌的宝石硕大,每一颗都价值不菲。
培养花魁虽然给莳花楼带来了声望,但她们接客诸多限制也时时不配合,如果价格合适索性发买出去一两个,既能赚到丰厚的银钱也能给剩下的其他人一些威示。
秋娘手中的团扇落地,虽气愤但面对这样的场面也无能为力,所有人的卖身契都在老鸨手中,以前没客人提过这般要求,也无几人真舍得花费千金为个妓子赎身,今夜这些姐妹注定各有悲欢了。
“这个够不够?”提弗都将腰间匕首扔到台前。
老鸨急忙上前去查看,绚丽夺目的宝石颗颗色泽鲜明,没有拼凑都是完整的独粒,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让其满心欢喜。
“够了够了。”她眉开眼笑紧紧握着手里宝贝。
其他客人对提弗都豪横的做派不满,可毕竟没那个财力与之抗衡,嘟嘟嚷嚷一番也就作罢。
明眼人都能看出,无论谁被提弗都赎走恐怕都会凶多吉少,而吟长即便狠心置之不理,任他犯事,过后也根本无法取证,难于定罪,所以今夜莳花楼里任一花魁都不能输予他。
又一声铜锣敲响,首场比试行酒之乐开始,参与之人每饮一杯都需点出个与酒相关的典故,不可重复,喝不下或答不出者出局。
花魁率先饮满杯道“文君当垆。”
“酒池肉林。”
“杯酒释兵权。”
“白衣送酒。”
“不拜将军。”
“高阳酒徒。”
“载酒问字。”提弗都席位间响起熟悉的声音,随即有人举着酒杯走到栏边一饮而尽。
吟长心感疑惑退到帘后,说话之人是己嗣他们怎么会在一起,接着向徐漪看去询问其是否善饮,对方摇头,在徐姓众家奴里他武艺最好却很少沾酒。
她盘算着提弗都在都铎城内肯定会万般小心,要寻到他的把柄不是易事,不如干脆亮明身份激其行错。
在阿定斯时二人便相处不恰,眼下如果见到害他亡国之人,想必会大动干戈。
“持螯把酒。”琅琅清脆的应答同样响在二楼。
就连花魁也从未听过这样韵雅的声音,不由想要一探其人,抬头看去公子青衣掌酒盏,斜靠入雕栏,墨发结带,面似堆琼,在这风流之地中不染半星烟火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