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无暇婉婉有仪
吟长踏入狄府院落,雪域温润而泽的君主正专注于桌面方圆,独自一人执黑白竞输赢。
“王上。”她近前行礼粉藕裙裾秀的菡萏珠光莹莹,其上蜻蜓点水翩跹舞,其下鱼翔浅底戏荷湖。
纤纤玉指代替对方取棋罐内圆白落下,怡情悦性,灵动亦然。
两人第一次对弈,轩昊初下棋与性情一般无二,布谋设埋都藏很深,吟长不得不提起精神。
“芯予。”连下几手后他温声唤出。
对面女子抬起头,手执的白子落入局,神色自若淡如芷水。
“有话要说。”她捻起另一枚棋才答道,细细思量的模样认真专注。
君王不该为情染心,轩昊初却早就难逃难避,对方昨夜不归之事致他匆匆出宫,三年自己完成了对雪域的统治,但始终无法动摇其离去之意,所以再不能顺其自然。
“入宫吧,不想做皇后就当个闲散妃嫔。”他话音未落,黑子逼入棋局扭转乾坤。
吟长将拿起的白子放回棋罐等人继续说。
“当初你提的条件无非是想保狄家。”轩昊初视线扫过桌面,拿起茶盏言温语柔。
她听出端倪,静坐待人说完。
“狄氏总要给本王一个照拂的理由。”对方声音始终和缓,所传达的意思坚决。
吟长听懂了,狄家若在宫中无人承宠何来的恩典,狄芯予不仅要嫁还需得宠,此事放在昨天以前不过逢场作戏,但今时今日她有了顾忌,开口推辞道。
“树大招风,狄家不好再出头。”
君王的荣宠如过眼云烟,只要散去便无人会再来犯,吟长有心沉寂下去,不然终日设防何其辛苦。
“拓佫可会因你的退步罢休。”他言明厉害。
俩人都了解拓佫心性,恨不得狄家满门皆诛,如果狄芯予失势,第一个明目张胆动手的人绝对是她。
吟长不惧并不代表狄家不怕,偌大新洲城总有防不胜防之时,若君王恩宠不衰就能震慑他们,行宫之事轩昊初的偏袒便是前车之鉴。
“好,不过我要狄家在你治下时安然无虞。”她豪言索求,眼前除了此法确实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以狄锋为人绝不会犯上作乱,只要轩昊初有心保全就能安度余生,借了狄芯予三年的身份,如此谋划周全了这段‘亲缘’。
他看着面前人,她会处心积虑保全助力不大的家族,也会生破兽腹取子血染行宫大殿,究竟哪一面是为本像。
“如你所愿。”此时纵使心中千般思量,轩昊初却明白强势不得,把人放到身边最重要。
“祭天准备得如何。”一粒一粒拾回黑棋他再道,这是废除巫术后的首次祭礼,无数双眼睛盯着不容半点差错。
“拭目以待。”想起那篇洋洋洒洒的祭文,吟长话语里流露丝狡狯。
雪域新王祭天大典如期而至,整整一日各方官员都不敢松懈,反观筹备之人此时倒是清闲下来,吟长既无官职也还不是正经宫妃,抱着锦被睡到日上三竿,听到门外动静她才撑着困倦坐起。
距上次夜宿商会已过去几天,若彤推门进来手里拿的一件男子素衣尤其醒目,平时府内也备男装但尺寸明显不合,她笑着请示言。
“小姐,不知是谁家儿郎衣带飘香,竟像我们房中所用。”用手指掐了掐肩宽,一尺六左右它的主人必定英姿勃发。
吟长没有熏香的习惯,木香花是治疗外伤的良药,自城外受伤后一直在用,久而久之侵染得周身异香,回来前曹言是另寻了裙裳给她的,不过觉得穿衣麻烦才没换里面。
“别闹。”听着比自己年长些的女子难得嬉笑,她依其话回道,那夜若彤没有去寻人,是徐三收到了商会传信,此刻明明晓得衣服出自何处还故意来问。
“那小姐倒是说说是谁的。”拿起素衣若彤不依不饶,小姐双颊泛红不知是刚睡醒之故还是想到了什么,迷糊的模样极少见。
吟长揉过犯困的眼,愣愣看着她手中拎的衣物,良久后开口坦白。
“徐公子的。”
“噢,徐公子。”若彤重复得意味深长。
之后她不多说她也不再多问,夜宿后小姐能穿上他人的贴身之物,心意昭然何须再言。
吟长伸手接过素衣,清洗后木枝香淡去残留几分花魄芬芳,那日玉软香温衣裹身,今时轻裳解去更添香。
“收起来吧。”她拂过衿带递回。
“是。”若彤将所有衣衫收捡入箱。
吟长移步下踏简单梳洗后道。
“让阿离和秋娘来见我。”前些时候忙于祭天大典一直未有安置。
两人进来时她在桌前用着膳,真饿了吃起来些许急。
秋娘阅人无数,一眼便认出面前女子是那超脱尘世的青衣‘公子’,没想到其仙人之姿也会贪食五谷,埋头进食的样子让人大为改观。
阿离早知‘公子’的女儿身,此时镇定的等候吩咐。
“坐下用膳吧。”吟长不习惯被人盯着对她们招呼言。
“奴婢不敢。”两人急忙跪下异口同声道。
莳花楼内被迫养成的尊卑之分刻入了骨子里,做出的反应皆本能。
吟长放下碗筷看向跪在地的人,阿离本就是个小姑娘,如今卸去妆容穿上布衣沉静乖巧,而秋娘洗净妩媚亦显柔惠,半点也无风尘女子的劣性。
“先起来。”
“谢小姐。”
若彤把桌旁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两张签着赤红姓名的卖身契,她将匣子推到起身的两人面前。
秋娘和阿离都红了眼,因为生为女子家中养了无用,她们都是幼年被父母亲人贱卖,彼时这份死契匆匆过眼,以为再见之日会是此生终了,这些年身边多少姐妹受尽折磨,到死才换回薄纸一张。
“如有去处拿着卖身契可自行离开,若无归地我为你们寻个自力更生之所。”吟长走到两人中间递去木匣无人敢接。
阿离扑通声重重跪下,那夜与小姐初见的惊心动魄永志不忘,原想为奴为婢留在身侧伺候,入府后才知道这是君恩正盛的狄家,将来宫妃的出处哪能收留风尘女子,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
“阿离无处可去愿意听从小姐安排。”她同意走却不收卖身契,因为那是与小姐唯有的联系。
另边秋娘有幸从老鸨魔掌下逃生,也想为恩人尽分绵薄之力,怎么还敢奢求自由身。
二人意志坚决即使历经磨难依然有情有义。
既然都不愿要吟长便将卖身契取出,就着折痕缓缓撕开,直到宣纸碎得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上。
“夜半鬼市古微堂,凭你们本事活下去。”
两人被她所为震撼,古微堂堆金积玉的地方,即便做个仆从也有不少月银,比青楼妓子任人宰割好了千百倍。
“从今往后为自己活着。”吟长言罢挥手让人退下。
她们不敢再问行礼离开,直到走出主院阿离和秋娘都没回过神,更不会想到日后在古微堂内会占有一席之地。
偷得浮生半日闲,天色渐暗时宫中旨意传到狄府,祭天大典上轩辕王宣读祭文后当众封妃,并犒赏新洲一众将领。
他给了只有封后能享的尊荣,这是告诫雪域狄芯予不是王后胜过王后。
吟长院前接旨,听闻宫人的道贺神情十分清冷,没想到轩昊初动作这么大,今夜宫中设宴她这会需要应召进宫,外头等候的仪仗声势浩大,是要闹得满城皆知。
宫宴穿戴得与品级相等,内侍将锦衣华服珠玉金饰一一命人端来,玲琅满目珠光宝气,簪花步摇手钏玉带无一不有,只是受封获赏之人好像并不欢喜。
“老奴外头恭候。”轩辕王身边的老人亲自前来,准备得样样周全。
“有劳。”吟长开口言谢。
待人离去,若彤走上前展开御赐的裙襕,白衪绽放,金线绣的雪莲如沐霞光,摇曳中折射出不同花态,初生琼苞藏香无限,盛开莲瓣错落有致,花谢残枝傲然霜雪,尽善尽美。
“堪比传世墨宝。”若彤由衷感叹,莫说绣工其上画稿本就逸韵高致。
今天这样的日子艳色丽服,不如清雅脱俗来得贵重。
“挑些轻简的头饰吧。”吟长看后无奈沉声道。
这浑水趟进去不知又有多少麻烦,事到如今只能随机应变,好在祭天大典后就能入旧王陵接回何姨尸骨。
“是。”若彤踱步去取妆盒。
弃步摇择莲花小金冠,映衬雪莲渡霞之色,冠边明珠点缀动如水珠莹滑,妆面轻薄胭脂浅抹。
此刻铜镜中的人美目流转,顾盼生辉,明丽鲜活。
“走吧。”吟长压下镜台起身。
跨出府门时内侍迎来,满眼惊艳,呈上可任意通行都铎王宫的令牌,若彤接下收于袖中。
上马车前街边两道身影藏入树后,她一憋心照不宣,无声话道二字便钻入内。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覃云赫颊边带伤却半点不影响他磨嘴皮子。
“殿下,女人的话不能信。”
“咱们以前可吃过亏。”
“就援兵济洲那回,要不是那大娘指错路……。”
他如常的喋喋不休,因看到狄芯予方才说的‘等我’二字愈发急躁,再等下去估计就要永留雪域了。
“准备下十日内回返西北。”凌瞿生目送马车消失后转身冷冷道。
覃云赫的担心不无道理,都铎城内的搜查日益增多,再停留下去风险太大。
此时都铎王宫大殿上,群臣朝贺一派祥和,有几人还记得不久前,身首异处毙命于此的同僚。
宫宴先开吟长后到,本想低调前行不料上首君王突然唤道。
“芯予,来本王这。”
闻声众人的视线越过歌舞齐齐落向她,白衣无暇婉婉有仪,一颦一笑清莹秀澈,难怪让王上如此迷恋。
殿内看得痴迷的何止一人,提弗都将酒灌入口,喉间的热辣涌上眸,眼前步步走近的人温良无害美若星辰,哪里还有在阿定斯时的凶悍狠厉,是因为被收服之故吗,这个念头盘旋于心愈加狂热。
“狄芯予拜见王上。”吟长从容走近。
“上前。”轩昊初再言,深色织金锦朝服尽显帝王之尊,靠于王座内目光专注,之下的席位依次是拓格房勒桑重,其后还有提弗都己嗣与各官员。
拓格不动不言,脸庞厚施脂粉依然遮掩不住戾色,但今日懂得了避其锋芒。
吟长拾级而上脚边裙裾微漾,在百官面前的表现称得上矩步方行,周身气韵令人折服。
“坐。”轩昊初示意向王座。
殿内丝竹停奏万籁无声,不知是哪位大人因君王的话惊掉手中杯,瓷器落地清脆刺耳。
吟长微微凝眉还是依他所言落座。
众人所见一对璧人并蒂荣华,佳偶天成。
殿中舞乐继续,迫于上首威仪大臣纷纷收回目光重新举杯庆贺。
“裙裳很美。”半响轩昊初轻声道。
“谢王上所作。”她侧首浅笑冠上珠光柔美。
若彤所说此画稿幽情逸韵半点不假,因为出自雅正清风之人。
“如何得知。”他颇感意外毕竟从奉原君到轩辕王,名声在外的是征伐功勋并没有挥毫泼墨。
“翰墨丹青承情舒意总有迹可循。”吟长轻点案上。
即便此时摆满珍馐美馔,轩昊初也明白其指的是文墨不由扬起嘴角,平日所书信笺所绘图纸皆是痕迹,人的意识习惯会留存于笔下,以她心思之缜密,只要留意确实不难发现。
拿起酒盏一饮而尽,整日到现在心里才松畅,自己背负着仇恨长大,从小事事规束,忍辱负重,如今大权在握却无父母亲族来守护,甚至往后雪域也只有轩辕王,哪里还存在曾今辉煌的轩氏将族。
他痛惜于心祭天正名之时并不开怀,直到芯予所说凡事过往皆有痕迹,没错父君教导的帝王之道,重新收编的轩云骑,无一不是轩氏的延续何谈消亡。
行事别出心裁,她总能让人意想不到的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