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生云溯漠飞沙
后半夜,狄府内袭籽昕提着酒坛豪饮,桌面上已经摆放了两个空坛,她一口接一口,嘴里还能腾地瞎扯闲话,说东谈西兴致勃勃。
若彤趴在另张桌案后打哈欠,时间已至丑时又无事可做,再提不起一分精神,迷糊的看着小姐自斟自饮,不过喝的是茶水不似袭小姐贪酒。
“芯予,世间对女子为何诸束缚。”酒过三巡袭籽昕话音一转倾倒心中苦水。
吟长正视她面容,看不出醉意接话言。
“相比于其他人,你算快活自在得多。”武将家中没有那么多苛刻规矩,而她作为元勋之女受到的优待不言而喻。
“可惜,假如我是男子就不需要嫁人,还可以入仕为官光耀门楣。”袭籽昕接着喝下口烈酒叹道。
正因为家中没有兄弟,她才会执着于找个能挑大梁的夫君,初识贺鸣时他美名在外,生得又丰姿潇洒故而心动不已,经年过去身边并不是没有比他优秀之人,只是少时的情感纯粹美好,所以念念不忘纠缠至今。
回头看,贺鸣从未给过自己好脸,就连待普通人的和颜悦色都不曾有,刚刚赛马场看台内,他身旁亦有美人作陪。
“女子为何不行?”晃了晃空茶壶,吟长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反问。
空气在两人间凝结,袭籽昕听闻此话将酒洒了一地,反应过来充满歉意的看向对面,这是新娘待嫁的闺房,沾染得到处酒气总归不妥,她放下手里物什,神情中迷茫又无奈,再多的特例也不可能改变朝制。
“雪域从没女子为官。”袭籽昕黯然神伤。
这般丧气的模样与她真不匹配,能让轩昊初赏识的人必定有真才实学,郁郁不得志是因为不曾尝试力争上游,需激其志而扬其心。
“中原曾出女帝,在她之前也没人敢想有一天女子施政…”吟长的言论石破天惊,吓得袭籽昕手脚并用,爬上前捂住她嘴,生怕再多蹦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字。
不得不说短短时间,狄芯予这个人脱胎换骨,虽然如今的性情非常合自己胃口,但违逆之言彼此还是小心点好。
在吟长眼神威吓下,袭籽昕慎之又慎的慢慢松手。
“事在人为。”她说得万分用心。
“多谢。”袭籽昕动容不已,终于振奋道,女帝尚且都有人能做到,区区女官之位自己却不敢争,终究是故步自封。
今夜人生大事,志向抱负都开辟了新天地,豁然贯通后立刻想去计划计划,抱起酒她准备在府中寻个空房,不料手中落空,对面女子站起身,抢了坛子去。
吟长倾倒出半杯酒水,有上次醉倒的经历不敢再直接灌,双手送到唇边轻抿,接着道。
“祝卿前程。”她笑逐颜开言语之中满含肯定。
袭籽昕热泪盈眶,自己的追求离经叛道,没想到还有人能予之勉励,为了不让泣下沾襟的窘态落入对方眼,故作敷衍的挥挥手离去。
待人走远,吟长看着趴在桌案前睡着的若彤,提起披风为其盖上,这时辰就算回房也睡不了多会,不久宫里的人就要来为新娘梳洗打扮。
细微的动作让若彤翻转头,扶在案上的手不经意扫过书册,吟长赶紧接住散落的东西。
一本残旧得边角卷翘的书落入视线,其上封底可见墨迹斑斑,好像不是自己的东西。
伸手抽出,走到光线亮堂的地方,异国志三个字毫无预兆的映入眼,她翻开扉页熟悉的字迹遍布原来留白处,密密麻麻的围绕在自己所书狂草旁。
随意翻阅,书中每个地点皆有比从前更详尽的标注,风俗民情,方位地理,节气含义,错处还用红笔一一圈画然后更新补录。
书卷内,海河生云,溯漠飞沙,古树之林,洞天险境。知之甚细,难不成这些年他亲自走过了所有地方。
吟长倚在桌前看得入迷,随着字里行间的惊险担忧,跟着相思入墨的岁月欢喜,清风明月浩瀚山河,如身临其境,他小心翼翼添笔加墨的身影,浮于脑中盘旋不去,牵引出揪心的疼惜。
“小姐。”不知过了多久若彤揉着手醒来,等痛麻感消散才撑起身,瞧见房里的漏刻刚指向卯时。
所唤之人并没反应,拿着书看得聚精会神。
“小姐。”她加重了声音又道。
对方缓缓抬起头,眼眶湿润。
“这是怎么了?”以往就算皮开肉绽也没见小姐一丝泪花,不由慌张递上帕子询问。
“它从何处而得。”吟长抬手指向异国志。
若彤想起祭天大典忙得不可开交那几日,书案上不知何时摆放的,以为小姐没有收检好便整理放入文册中。
“很重要?”她心急怕耽误了事。
“失而复得。”吟长缓和下心中的悸动,将妆盒里的金银宝石一并倾倒出,然后珍惜的将它放入其中,说的不知是物还是人。
“时辰快到,先去沐浴吧。”她恢复往日神情继续说。
等宫里的人来了七手八脚更不方便行事,既然决定入宫,婚嫁仪式必须得走个过场,若此时让宫人看出端倪功亏于溃。
沐浴更衣后披着湿发坐在铜镜前,轻纱里衣淡雅干净,案前灯烛已换上火红的喜色,跳跃着欢庆的光,吟长愣愣看着铺在托盘中的盖头。
“把禹之找来。”镜中之人哪里还有方才的伤神,此刻眼里藏着满满算计,那小子私自见过三哥后就躲去城外不敢回,今日长姐出嫁怎能放他逍遥。
若彤捂着嘴去寻识香鸟。
吟长墨发未干,宫里派来的人已进府,昨日的年长宫女还是走在最前头。
“奴婢为您梳头。”因成婚的旨意下得匆忙,除前来参加祭天大典的狄锋,狄家女眷并未赶得上观礼,梳头之事需旁人代劳,宫内协管女婢者多是名门之后并不算辱没。
“谢谢。”吟长淡淡道,光影里她挺直的脊梁单薄却坚韧。
年长宫女拿起发梳,吉祥祝语随之吟出。
“一梳梳到头,福泽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吟长微微诧异,三句话既没有求荣华富贵,也没有讨权势位份,是寻常人家最朴实不过的祝贺。
理顺了三千青丝,年长者熟练的分发盘髻,一举一动有条不紊。
若彤在旁打着下手,递上金凤流苏钗帮忙穿戴喜服,将御赐之物一一装扮,完成后天色大亮。
众人起了个大早又忙活了这一阵,皆面有疲色。
“姑姑与各位姐姐辛苦了,府中备有甜汤,离吉时还有些时候,请先去歇息歇息吧。”若彤客气的招呼大家移步厢房,新婚之日饮一碗喜汤,不管是对主家还是客人都寓意甚好。
再者狄府不比大门大户府邸气派,前来伺候的宫人往里一站挤得满满当当,也会影响新嫁娘情绪。
宫人在若彤指引下散去,吟长顶着真金实料的头饰脖子绷得笔直,就怕低下头就抬不起来了。
“阿姐,何必自找罪受。”禹之神出鬼没的伏在梁上嘲笑。
他看得出阿姐对轩辕王并没有私情,为了狄家也不必这么拼命,万一日后的’姐夫’介意她曾与别人拜过天地如何是好,那男子想起都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下来。”要不是穿着一身沉重华服,她早把人踢下地哪会耐着性子与之废话。
“你先说要我如何将功赎罪?”私自把阿姐的事说出去,她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此刻越是好声好气后头定会遭大殃。
禹之先思量思量划不划得来,趁着还有逃跑的机会,大不了再躲上段时日。
“做个交易。”吟长收回目光淡定整理起袖摆。
“什么交易?”禹之好奇的问。
“凑近来听。”她自顾自言。
发出的音量梁上人根本听不清,要不是禹之竖起耳朵,怕得觉得阿姐是对镜自夸。
他不情不愿的跳下地,隔着梳妆台三四米距离严密戒备道。
“阿姐。”
吟长微笑着招手让他再往前。
若彤回来听见屋内声响便守在门口,不多时小姐唤人才推门而入。
一个时辰后。
吉时到狄府门外的炮竹噼啪炸开,闹得整条街喜庆连连,新娘拜别父亲在婢女搀扶下迈步踏过门槛,一不小心踩上裙摆跌跌撞撞向前倒去,幸好喜娘反应快上前接住人,倾斜的盖头也被重新整理好。
等新娘重新站稳身,门外看热闹的人群齐齐发出惊叹,朱砂红裙在旭日华光中,冉冉显出金线暗绣的凤凰,于裙摆上光影游动跃跃欲飞,吸纳朝晖无与伦比的耀眼。
“有凤来仪安四方。”人群中不知哪个高呼,引得百姓此起彼伏的跟话,似乎都忘记了这是纳妃不是封后。
若彤暗自用力抓紧了搀扶之人,眼前盛景不管是宫中有意安排,还是旁人想趁乱坏事,她只想守着眼前这张铸金生肖钱压角的盖头。
“请新娘上车。”司礼唱和。
宫中纳喜君王不可能亲自迎亲,今日队伍前头护送者是房勒将军,位高权重家世显赫能得他相迎是莫大恩荣。
喜娘率先摆上红绸包裹的杌凳,整条道路触目所及全是红彤彤的喜色,若彤扶着新娘踩踏而上,车前珠帘早有宫人拉开两旁,盖头内的人踩了次裙子便尤为注意脚下动作,弯腰慢慢挪步钻入车厢却忘了发髻高盘。
“嘭。”她撞上车沿差点掉下地。
金钗与乌木碰击发出的声响不小,房勒闻声驱马靠近,锐利目光看向喜服之人,若彤回身毫无畏惧的与其对视。
“渝妃可安好。”他下马问安并无冒犯。
华服下的手轻轻晃了晃表示并无大碍,而房勒并没有起身。
“臣护送之责决不能让您有半点损伤,还请亲口告知。”他毕恭毕敬所言之话不无道理。
“房将军未娶亲难怪不懂规矩,新人已登车未到君前怎可对其他男子先开口。”若彤晏然自若,嘴里咬重男子两字,让周围宫人都皱了眉。
此情此景,就算房勒再想问下去碍于身份不得不退离,他仔细看了眼新娘子,没有感觉到异样便打马走回队伍前。
耽误了些时辰,低调奢华的马车终于向宫中行去,一路的花团锦簇是雪域极罕见的风景。
覃云赫与曹言混在看热闹的百姓中,两人心里百味杂陈,今日一早起来就寻不到殿下。
相比于义愤填膺的覃云赫,曹言要淡定得多,见对方流露怒容急,忙把人拉离热闹非凡的街道。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一远离人群,覃云赫便忍不住发难,殿下千里迢迢都追来了雪域,却又眼睁睁看她嫁了别人。
“情可从不由人控制。”曹言冷静言。
他们在雪域的日子也到头了,无论是都铎宫中的部署,还是徐氏商会多年的打拼都得撤掉。
看似公子因儿女私情葬送了一切,实质上是老赤离王无所作为,这些年才让商会得以发展,如今雪域改朝换代,轩辕王可不是糊涂之辈,等他查清只是时间问题,放弃钱财主动离开,才能保全自己人性命。
“走吧。”曹言望见迎亲的队伍已消失开口说道。
覃云赫再不痛快也得收敛,城中的搜查日益增加,不能在此时漏出丝毫破绽。
另边偏僻院落中,凌瞿生从没出去过,只是有意避着前来的人,此刻他站在庭院中一言不发。
珊宁也不敢上前打扰,一等便是半日光景,看时辰宫中婚礼已成,小姐那般女子若为寰王妃该多好,他们才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院边侧门突然吱呀作响,珊宁速即走过去阻拦来人,想是旁人不知少主在此进来休息,她手刚扶上半开的门,方才心中想的面容映入眼。
“小…。”珊宁喜出望外出口的话磕磕巴巴。
门外女子素净的脸上聚起笑意,她双手轻抬往后退开一步盈盈行礼道。
“小女子路经此地口舌干渴,能否向贵主人讨杯茶。”来者似模似样的扮作路人。
“家主今日心情不佳容我先去禀告。”珊宁喜眉笑眼陪着她演戏。
“可知为何?”吟长凑近压低声又问。
“心仪之人另嫁。”门内人亦悄悄凑出头来作答。
一来一往,闲话游戏。
“既另嫁了何必再惦念,重新择良配就是,姐姐看我可行?”吟长站直身俏生生的问,背后吹来的夏风带起墨发翩翩。
“奴婢觉得极好。”换作平日珊宁定然是谨守规矩妄论主上,只怪对方的话让人太惊喜,她才不知不觉落入其中。
两人哑然失笑都没注意到靠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