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情嫌简不嫌虚
偏僻小院里,正在用早膳的覃云赫突然拍向大腿,险些惊掉珊宁端来的粥碗。
曹言习以为常看着他手舞足蹈,其嘴里塞进去的包子还没吞咽下去,所说话语均含糊不清。
“覃少主当心噎着。”珊宁话才落,对面便猛咳起来。
覃云赫瞪着眼睛控诉,灌下杯茶水才缓解一二,自己终于想起昨日殿下所唤的姓名是何人,也回过味知晓顶撞之人就是狄芯予,原来这么长时间她都是易容而处。
叶吟长,当朝叶相家中嫡女,十年前称病远离京都那位,寰王殿下要找的人是她。
“珊宁你早知狄芯予的真实身份是不是?”覃云赫想通转而攀问身旁人。
她一直随侍殿下,十年前定然是知晓他们两人之间所发生之事,究竟是怎样的际遇能让寰王这块冰,穷追不舍倾尽所能苦苦寻觅。
“覃少主慎言。”珊宁提醒道。
昨日少爷确实唤过小姐真名,仅仅一次她以为没人留意,没想到覃云赫也有精细之时。
“我为何要慎言,他们敢有私情还不让人议论了。”他嘴快舌长所思及所言。
曹言坐在旁听着不插一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顺了七七八八。
“与你何干?”冷不丁门前一声低斥,凌瞿生还未走到门口,便听到覃云赫的污言秽语。
刚刚出口成章之人立刻禁言,拿着包子把嘴塞得严严实实,生怕舌头被殿下挑了。
“公子。”曹言与珊宁先后站起行礼道。
公子的心情与昨日明显不同,就算被覃少主非议也不见追罚,想必是和小姐和好了,那么眼下安全离开雪域是重中之重。
“石呈呢?”凌瞿生看堂中只有三人冷声言。
“他安排宫里的人离开,看时辰应该顺利出城了。”曹言回话。
宫中退离之人和商会里的帮手数量不少,只能分批混出城,这几日已经走了十之八九,最后就剩下他们了。
“你们也走。”凌瞿生的语气不容置疑。
曹言与若彤只能遵照命令,覃云赫就没那么听话了。
“殿下我与您一路。”他口中咀嚼的动作不断,抬手表示不与其它人同行。
凌瞿生不奢求他会老老实实听话,放任而为,其实险境之中覃云赫有着非常敏锐的观察力,以往多次助军突围,三年前毒发时也是依赖他才得以脱险,即便经常耍嘴皮子,能力上却是个可靠之人。
“那…小姐。”珊宁支吾其词最怕的就是此次又白跑一趟。
“对对对,狄小姐呢?”覃云赫扫干净了碗底追问着,要是带不走人怕是还得来雪域第三次,他暗暗下决心就算把人打晕抬也要抬回西北。
凌瞿生没有给他们任何回答转身走出厅堂。
曹言笑着重新坐入桌,凭昨日公子与小姐那相处的情形,多半是自然而然瓜熟蒂落,这些年自己还是头一次,看见公子被谁激得理智全无,忍气妥协,真是一物降一物。
早饭后覃云赫照例摸进了凌瞿生房中,才转过屏风一支蘸了墨的笔迎面扔来,他伸手接住被甩了满脸墨汁。
“呸呸呸。”嘴里尝到了墨香,覃云赫不顾仪态的往外吐,同时退出屏风外,因余光所见是个女子正站在踏边。
“覃公子不问而入是为贼。”吟长放下写到一半的纸,对不速之客没有好脸。
对方也因为她的存在吓得不轻,好半响没回过话来。
“你们…同榻…而眠?”他吞吞吐吐的话好不容易连成句。
吟长不过比他早一刻来,寻不到人正想留份书信,听到有人悄悄翻窗才退到屏风后,不过平日只见覃云赫消遣打趣别人,何时得看这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便忍不住开口戏耍道。
“覃公子为何大惊小怪。”她顺势坐上床踏边,明明全无不妥的言论,却让人觉得是在宣示所有。
“你…你礼仪可知。”覃云赫出口全无章法,没想到路来最会逞口舌之快的人接连遭遇打击。
“覃公子是又要与我辨礼吗?”她翻出上次两人在徐氏商会中的争议,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他哑口无言。
须臾吟长从屏风后走出来,穿着与凌瞿生一样的素色白衣,清丽面容让人眼前为之明亮,妆容淡得适宜,不觉清寡反而出尘脱俗,加上率性无拘的气韵当真举世无双。
她见覃云赫被自己的话堵住,径直从其身边走过准备离开。
“叶小姐请留步。”突然他沉声静气道。
吟长闻声收回脚步,亦正色回望而去。
叶之一姓在雪域无足轻重,但在中原是手握实权的氏族,她没想过要一直隐瞒身份,何况三哥身边的人自己也信得过,且看覃云赫此时唤来意欲为何。
“望珍重眼前人,殿下这些年过得并不易。”出人意表的肺腑之言,他正儿八经说话时尤具将风。
尽管是为昨日她威逼凌瞿生的行为抱不平,吟长心里还是很暖,嘴上却依旧不落下风。
“据悉覃将军曾只身取信于博克王,想必在相处之道上颇有建树,叶吟长日后再来请教。”言罢她推门而出,把随即响起的骂喝声抛在身后。
人走了,覃云赫却积蓄满腔怨怒,他终于明白军中同僚以前被自己奚落的感受。
另边瑞阳殿中禹之来回走了半日,终于等到人归。
“阿姐,你可回来了。”他将吟长拖到喜床前,指着原封不动放在大红喜被内的生肖玉器。
“差点我就清白不保。”禹之绘声绘色述说起昨夜的事。
若彤听到响动放下手里活计,从偏殿走来,正巧听闻他控诉清白,忍不住噗嗤声笑开。
一旁是垂首丧气的少年,另一旁是乐不可支的侍女,吟长左右看看谁也没招呼,上前取墨玉生肖查看。
“他可说了什么?”这李代桃僵的计策定然是瞒不了多久,轩昊初会识破只是时间问题。
“王上说明日可入陵。”若彤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说。
昨夜情形哪有那般凶险,轩辕王确实来过,仅仅停留不到一刻便离开,连盖头都没挑开何谈污人清白,没想到小小的少年对名节也这么看重。
“你可知这是什么?”吟长含笑递去墨玉,若彤不明白禹之的心境,她倒是能体会几分。
接入手的墨玉沉甸甸,细细摩挲细腻润滑,所雕刻的十二生肖皆越出玉面尽善尽美,若彤在记忆中搜寻不到此物的任何关联,不由摇摇头,生肖玉器确实没有典籍所录,但墨玉即墨石不知其中可有干系。
吟长心中亦是如此猜测,看到若彤的神色便默契禁声,她随意拉开妆盒最外的隔层收起物件。
轩昊初断然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这里,除非他另有安排,既然没有特殊交待就当做是平常之物处置。
“禹之备好快马,明日等我接到何姨你马上带着她离开。”一并回蓬瀛不现实,如今之际唯有声东击西确保重要之物先走。
禹之面露难色,自阿姐去往阿定斯之日,灵骨便被他送出城外藏匿,虽有风险但能保阿姐夜里正常视物,明日如能顺利取尸骨,由自己护送不出十日可入蓬瀛,雪域三年的蛰伏功成身退,明明是最妥善安排可心里不知为何惶惶不安。
“我要跟着你。”禹之不想这么快又与她分别。
“你比我更难脱身。”身份上他是老赤离王嫡子有守丧之责,若出现在旧王陵只怕会引起不小骚乱。
这些事禹之何尝不知,也懂得阿姐的决定向来没有商量余地。
“万事定要小心。”他满是担忧道。
吟长如上次出发阿定斯时一样轻拍其肩,从前的孩子长大了渐渐担起重任,对何姨对蓬瀛她也算有交待。
第二日
老赤离王出殡礼并没有想象中盛大,朝中官员除了鲜于族人只有不到半数前往,场面若比照从前的王室之尊凄凉何止一点。
此时跪在棺椁之前的仍然是拓格与己嗣,两人神情皆不善。
吟长与轩昊初同往,他们二人成双作对的出现看得拓格七窍生烟。
当伺候祭祀的礼官将香纸呈到吟长面前时,拓格怒火中烧站起身,将东西尽数扫落,再不怕王前失仪,她是死过次的人,往后也已经没有什么盼头。
“放肆。”轩辕王身后内侍出言斥道。
在场官员闻声各个压低头,可始作俑者并无所惧。
“怎么今日是要看我鲜于王族笑话吗?”她蓦然痴狂的笑出声,还自称王族再犯不敬之罪。
内侍的眉皱得更深,王上并没有什么表态,便也不敢差人前去阻止。
“轩昊初这么简易的殡礼你是羞辱谁,我父王可曾是雪域君主。”拓格越说越激动竟直唤君王姓名,己嗣再不敢放任,过去拦住理性尽失的人。
就算拓格已经失势但她仍姓鲜于,闯下的祸事难保不会牵连族人。
“王上,洛妃伤心过度胡言乱语,看在老赤离王份上还请网开一面。”己嗣卑微求情。
此举更惹怒了拓格,她冲破阻拦踱步到王前,伸手指向吟长骂道。
“不过是被木原拦在城外戏弄的贱人,只有你当成宝。”笑声尖利,言语不堪入耳。
“还不快将洛妃送下去休息。”己嗣破声喝骂起周围伺候的下人,再放任拓格妄言妄语过往种种都要抖落出来。
木原是在劫难逃,即便他们知晓围剿那日,其并未能毁掉狄芯予清白,但亲自从公主口中说出来,便坐实了谋划暗害之罪。
己嗣不敢看轩辕王此时的神情,指示女婢赶紧上前去拿人,可惜拓格也是修练武艺者,普通侍女根本不是对手,轻易便挣脱束缚。
场面更为混乱之际,只见狄芯予不仅不退,几步迎上前狠狠一巴掌打向拓格的脸。
“啪。”声响惊呆众人只有轩昊初依旧温煦。
“洛妃,先王遗尊前还请三思而行。”她打完人后振振有词言。
“你敢打我。”拓佫彻底疯了,要扑上前与之缠斗。
狄芯予纹丝不动等其靠近,在对方挥手反击时冷冷淡淡的说。
“等启泽回来见你这幅模样不知多痛惜。”
轻如鸿毛的话惊醒深陷癫狂之人,没错并不是毫无希望了,她还有启泽,那个与自己一脉相承的胞弟,从前他亲近狄家是因为被蒙蔽了双眼,如今他们逼死父王,谋夺后位该让其看清,谁才是依靠。
绝处逢生后大喜过望,拓佫不受控制颤抖着跌坐在地,现在她还不能死,启泽回来前拼尽全力也要活着,可方才胡闹之举让自己骑虎难下,唯有装晕也许能渡过难关。
此刻吟长离拓佫最近,对方心境的转变看得最为透彻,在其双眼一闭软下身前顺势把人接住。
她扶在拓佫腰上的手指深掐进肉,在侍女过来接人前,凑近拓佫耳边低语道。
“公主,人世情真是嫌简不嫌虚,试问在坐可有一人真心吊念,就连你不也是逢场作戏吗。”温柔的声音述说着恶言,吟长不遗余力的嘲讽倒地之人。
只见对方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隐忍着,能得见拓佫委屈求生的样子,也算此行有额外收获。
“洛妃伤心力竭还不扶下去。”己嗣高悬的心终于落定,就怕拓佫今日装疯卖傻是想拖所有人同归于尽,这个念头生了根便肆意生长,只有死人能万无一失的保守秘密。
“王上恕罪。”他领着鲜于族人求情,好歹是老赤离王的出殡日,轩辕多多少少会给几分情面。
“起来吧。”
果然轩昊初没有多加追究,命令重新开始祭祀仪式,没了拓佫参与此后诸事再无风波。
当棺椁即将抬入王陵时,太常突然叫停了送葬队伍。
“女子退,酉五行金者退,寅五行木者退。”高呼声从前头一直传到尾,身份相冲者纷纷主动退避。
新王没有降尊送葬,起棺前轩昊初已回宫。
此时吟长与若彤换过男装混在人群里,今日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也要闯。
“行。”只听太常再令道。
旧王陵内的建造豪奢,丈高壁雕随处可见,玉棺动用整块原石凿制。
吟长对所见不屑一顾,试想雪域之人找什么墨石,待哪日国库告急直接盗王陵更快。
她腹诽着,刹那目光被剔透玉石映照出的棺中身影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