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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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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多日,朝廷流放护队回京复命,说是秦筱吟意外失足跌落悬崖,千沟万壑深不见底,找不到尸骸,也探不得活人生息。

没人在意一个被罢黜贬官之人的生死,遑遑讨论几日,朝廷又复归平静。

而当秦筱吟再度睁眼时,只觉浑身疼痛难忍,骨架松垮垮搭在皮肉上,一阵狂风呼啸都能将她筋骨万般凌迟。哪怕是被人圈在京城的王爷府里殴打时,也没如此疼过。

“啊......我是入地府了吗。”

她难耐地发出一声痛吟,眼神清明几刻才发现自己躺在软榻上。榻上被褥绵软馚香,低垂的帘帐影影绰绰映下红霞,仔细辩闻,不远处似乎有人声低语。

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不是死了,是被人救了。

琼州这荒山野岭的,谁救她?目的是什么?

此间屋舍,装潢明显娇贵不奢,就算不是大户人家,恐怕也与琼州地瘠民贫的生存条件不符。

这是哪?她还在琼州吗?

外头低语的人很快注意到了秦筱吟的转醒,掀帘入帐竟是一位骨瘦如柴的女子,嶙峋皮包骨头,眼眶凹陷,两颗浑浊珠子突兀外瞪,着实吓人,好似长期营养不良。

秦筱吟第一反应是夹杂心疼的惊骇,京城很少有如此模样凄惨的女子,自她任朝廷重臣以来,街巷中连遗弃的女婴都少。

第二反应是自嘲笑了笑,临死前出现幻觉,看见白骨精了。

“多谢小姐相救。”秦筱吟浑身上下被乳白绑带缠紧,动不得下榻施礼,只支起半颗头,“请问此乃何地?您是何人?”

“言重了,我不是哪家小姐,唤我茯苓就好。”她赶来帮秦筱吟整理被褥,手腕瘦得一圈手就能扼住,“此乃琼州南部平原,是我家简忱简公子救的你。”

公子?

秦筱吟眉尖微皱。她也曾于某次外出调访时受伤,安承修便暗中派人假扮救命恩人,待救了她、获得她的信任后,又狠心将她抛却、伤害。

两人谈话间,那位简忱公子已端着温热的汤药踱步走来。

只见来人貌若好女,无铁将杀伐果决之气,无地痞流氓轻佻之感,明眸善睐,清秀镌雅,一袭白衣仙姿翩然。

这脸面......秦筱吟总觉眼熟,宛若见过。

“传闻琼州岛百年不长一棵树,千年不出一秀才。”秦筱吟上下打量他的同时,微不可查地将自己往墙边缩了缩。她还保留着以往习惯,见陌生男子先避之,“未曾想到此地还有公子这般人物,一点也不像琼州人。”

琼州不是荒岛,朝廷每年都会普查人口,琼州刺史上报的民籍虽不比江南、皖荆等鱼米之乡,但总归是有活人气儿的。

简忱察觉到她话语中浓烈的防备之心,只是微微一笑,安抚道:“姑娘莫怕,琼州地形分南北之势,北边高山多悬崖峭壁,南边倒是沃野溪流怡然自乐,多得是人家。”

“我和茯苓本是去进京赶考,途径北部丘壑,恰好救下姑娘而已。”

“进京赶考?”闻言,秦筱吟才迟缓想起如今正是黄梅煮雨时节,往年的科举考试都是她负责举办的,经此一提,眸光黯淡,“琼州到京城的路途遥远,来往一程需花上半个月。你此番救了我,还赶得上科考么?”

南宣设有科举制度,凡是通过院试、乡试、殿试等层层筛选之人,下至贫民上至世家,皆可入朝为官,谋取仕途。

这是平民百姓为了更优渥的生活,大部分人会选择的一条道路。

科举考试三年一次,错过一次,便是三年又三年的熬灯夜读。

往往重视上心者,会在科举考试的前一年便准备入京,收拾行当,寻客栈驿馆,等到了京城又不少了登门拜访大贤,以求个金榜题名的好福气。

且不说简忱为何深山老林中救她一命,单就科举时间而言,还有一个月便是正式殿试,结果他才从家中出发?

谁知未等到简忱答话,他的随从茯苓倒先开了口,语气微愠:“你这姑娘好是生疑。我家公子从不做图谋不轨之事,救你乃是善举,不道谢就算了,还怀疑起他的科举考试来。”

“今年琼州收成不好,我二人出发得晚了些。本就怕赶不上殿试,如今为了救你,硬是又耽搁许多时日。”

随着茯苓话音而落的,还有她不悦地将药碗砸在案桌上的响动。

这场面可就闹得不太高兴了。

秦筱吟轻蹙眉头,谅着茯苓一介女子,将尖锐的话音对准了简忱:“公子倒也挺游手好闲,大好的前程放着不要,生来就有喜欢捡人的嗜好么?”

可怜见天地良心,其实当秦筱吟醒来发现自己没死时,内心并非庆幸,而是怨恨。

朝中说她发疯的谶语一点不假。

自幼孤儿,在未遇见女帝前她的生活除了从狗嘴里抢粮,就是忙于躲藏那些贪图她美色的男人。遇见女帝,受知遇之恩,她才像一扁孤舟远望岸灯,寻得方向。

秦筱吟没什么宏图大志,她唯一的愿景就是希望神州大地上受难的女性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所以她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近乎偏执地推行新律法,进行男女混合官制的改革。

但凡革新,必有牺牲者。尝到甜头的是满腹经纶的才女,吃不得苦头的是安承修一类啃食皇粮、却无所作为还祸乱朝政的蝇营狗苟之辈。

眼见公主党的革新就要功成,谁料那一手提擢她的女帝历若烟,竟反手将她下诏入狱,遭受严刑酷打后又一纸罢黜官文,将她扔弃在这不人不鬼的地方。

本就是世间弃婴,如今又从神坛重重跌回泥沼。

你叫秦筱吟如何再活?

她心里有怨,怨世道枷锁女子不得脱身,怨造化弄人君臣离心,怨故人难逢理想不再。

怨简忱慈悲做了坏事,偏生捞了一个恶鬼上岸。

“公子生来就喜欢游手好闲地捡人么?”

秦筱吟见简忱不答话,又拔高音调重复一问。她的语气咄咄逼人,一点也不像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茯苓先是被激怒了:“你这人太无礼!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刚才说的话?!我家公子为了救你,浪费的可是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

“茯苓。”简忱出声制止茯苓还欲动手的架势,再度望向秦筱吟时,面上端得竟还是一副笑容,“实不相瞒,我并非什么人都捡、什么人都救,只是恰好听见了姑娘与一带刀男子的谈话,推断出......推断出姑娘身份不低,恐是与此地许多人一样,被贬官进来的?”

秦筱吟藏在被褥中的手攥紧了棉:“与此地许多人一样?”

“您是朝廷要员,不会不知道,琼州自古以来都是贬谪圣地。京城不要的人,都扔往这里。您不是第一个,但确是我救的第一个。”

秦筱吟还是回归了她防备心的源头,直言问道:“所以为什么救我?如果是奉了某人的命令前来加害,现在就可以动手。”

“如果我说,见姑娘貌美便救了,信我么?”简忱始终维持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笑脸,吟吟弯动一双桃花眼,见谁都是一派深情样,“不消姑娘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不信的。”

“因为您的第一眼就为我打上了标签,无论我怎么说,您都会觉得这是无力苍白的辩解。既然如此,自然没有更多解释的必要。”

倒是个通透人,秦筱吟默默想。

她一向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尤其是陌生男子,还能少她块肉不成?

简忱不动声色瞧着她倏然松一口气的神态,自己也在心里暗松一口气,没人注意到,方才他手心都是紧张的汗。

“姑娘,先起身把药喝了吧。”他放软语气重新拾起被砸在桌上已凉透的汤药,本想亲自喂给半瘫痪的秦筱吟喝,结果她一见自己靠近就神色大变,简忱连忙唤茯苓来喂药,自己在一旁淡然垂眸,絮絮叨叨,“捡到你时多有骨折,已是昏睡三日,今夜的疼痛不喝药必定难捱。”

怎料简忱语气过于温柔,秦筱吟至今没听过男子这样对她讲话,不由得掀开眼帘多看了几眼。

此人斯文儒雅,倒像个读书人。

等茯苓不情不愿喂完药,二人离去,简忱还被不高的门槛绊了一下,不太聪明的样子。走到一半,他又想起什么折道返回,扒在门框上对秦筱吟浅笑:“不必疑心太重,养伤这几日有大把时间可以了解我,任君采撷。”

秦筱吟被这轻浮的话吓一跳,心想怎么出了趟门跟换了个人似的:“......啊?”

她没得到回音,简忱的背影一溜烟便消失在屋外花丛中。

只有身侧的茯苓,清楚感受到自家公子仿佛卸下什么包袱一般,脚步都轻快不少,他是真的开心。

对方冷脸相待,他作为救命恩人仍雀跃地像孔雀。

茯苓于一处偏僻阴凉地刹步,一开口直坠冰窖:“公子,您喜欢她是吗?”

简忱的身形肉眼可见地停滞住。

茯苓品不出如今滋味,只觉苦瓜哽在喉间:“我见她从崖上坠落的第一面就认出来了——您房中悬挂了三年的画像,朝思暮想的那个心上人,就是她,对么?”

提到此事,简忱便觉委屈。

当年科举考场上一面之缘,他对她一眼倾心,钟情难忘。如今再见,她却真当他是过客,忘得一干二净。

简忱仿佛是个情窦初开的十五六岁小男孩,平日潇洒全无,被人点破心思,只会讪讪地脚尖乱点地,四处张望:“被你发现了啊。”

“很难不发现,您一向圆滑处世,乐于应付人,只有...”茯苓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有面对那张画像和她本人时,乐得像孔雀开屏。”

简忱似乎觉得这不是在损他,而是在夸他,竟笑出了声:“这事你可不要告诉她啊,我今天观察她似乎和三年前不太一样......”

此话未完,被一向顺从听话的茯苓突兀打断:“公子,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她从秦筱吟转醒便一直在纠结此事,如今仿佛做了个天大的决定,纤弱的五指死死掐进手心,单薄肩胛骨颤抖不停,眼眶泛红:“自从您在渡口捡到我,救我性命还提供住所时,我就认定了要跟你一辈子。曾幻想过癞蛤蟆吃天鹅肉,入您的眼,做有身份的人。”

“但自欺欺人了七年之久,该来的还是来了。”

说着说着,茯苓竟是支撑不住身体,缓缓下蹲抱膝,缩成了一团弱弱泣声:“您别误会,我无意插足,小女有自知之明,您的心之归所是天上宫阙,而不是这日复一日的贫瘠荒岛。”

“我只是想说......想说什么呢?想说,如若这些心意再不告知,恐怕就没有身份地位说了。这些话入您耳,切勿再入她人口,此后我还是那个唯命是从的侍女茯苓,不会越界。”

简忱安静听着,沉默许久,久到日边红霞将将落山,他才轻声开口:“我权当梦话,不要再讲第二次了。”

茯苓泪眼婆娑,跪地叩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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