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着受伤的感觉
喋喋不休的鸟鸣蝉唱是夏天的前奏曲。六月份的阳光已不像春天时那样柔和,灼热得仿佛要吸干天地间所有的水分。因为没有窗帘,南侧坐在窗边的同学暗暗叫苦,不说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连书本都很刺眼。不知道是谁想的点子,在桌上支起遮阳伞,班主任蒋礼也默许了他们的做法。同学们躲在一把把撑开的五颜六色的伞里听课,远远看上去,好像在度假一样。而坐北侧窗边的同学因了外面树木丛生的遮蔽得以借个清凉。课间出去运动的男生女生明显少了,大家的肤色都肉眼可见地黑了一个度。
方庭和周可臻在教学楼背后的走廊里纳凉。
“所以你已经想好了学艺术?”周可臻舔了舔将滴下水的小布丁。
“嗯,是啊。我从小就对画画感兴趣,所以没有犹豫。”方庭舀了一块雪糕送入口中,“冰冰凉凉的真好吃!”
“挺好的,就是这样的话以后我们就不在一个班了。”周可臻看着走廊里人来人往。
“没关系啊,听说艺术班就在文科班旁边,等下课了我来找你。”
“就算这样,那也说不上几句话,高二学习肯定很紧张。”
“诶,我想起来了,下学期不是可以申请住校吗?我不想听我妈数落我,已经和她说好了。”
“我也可以考虑下,反正上大学就必须住校,就当提前适应。”
“那你妈会同意吗?”
“我妈就是担心我吃不好穿不暖,尤其是没好好学习。只要我用成绩向她作保证,肯定会同意的!”
“那太好了!不过臻臻,就算我们不在一个班,你和徐宽不都要选文科吗?到时候你们互相照应,我提前找这小子打招呼。”
“还不一定能在一个班呢!听说分班直接按成绩,他肯定去一班。”
“你先别泄气嘛!这不是离考试还有半个月,还来得及。徐宽是成绩好,但是你也不差,上次年级排名你不进前50了吗?”
“那也只是一次而已,和真正厉害的大神差得远。”
偶然一次地捡到兔子,又怎么能希冀一直有冒傻气的兔子往树上撞?
“加油,我支持你……暂时是精神上的那种。”
“行,我努力努力。”说着,她把最后一口棒冰咬碎,悄悄下定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决心。
这个夏天的夜晚,没有风吹过来,即使开了窗屋子里也宛若蒸笼。周可臻费了好些劲才把储物间的落地风扇搬到了自己房间,扇叶积了灰,她拿抹布简单擦了擦。通了电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宣告退休。
刘海儿用夹子固定后,她打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将它搁置在旁边,又将空白的练习册拿过来开始做。明明只是白纸黑字,她却像被攫取了魂魄一样沉浸乃至耽溺于题海,近乎病态。
穿着短裤的双腿被咬得像红豆棒冰,她用力地抓挠了几下。抬头的一瞬,她惊喜地发现墨黑的夜空缀满了星子。月色与星光辉映,明天又该是个好天气。
期末考试前,学生都将书本及私人物品搬到教室走廊前的过道上,周可臻正拿着讲义在记诵。
“加油。”徐宽从东面抱着书走过来,额头上一块长方形蓝色印记。
“你也加油。”她好奇地盯着他的额头。
他用手摸摸额头失笑:“这个啊,都是赵青树,他说考试前贴个退热贴可以让脑子清楚点,自己用不说,非得给我也贴一张,现在我很醒目吗?”
周可臻点点头,笑眼弯弯:“是,很醒目。真的很蓝。”
“待会考场见吧。”
“嗯,考场见。”
期末考试统共九门科目整整考了四天,考完试结束那天她感觉身心疲惫,人都得到了升华。她感觉自己心态很稳,基本每场考试都发挥得让自己满意。
这次考试内容是偏简单的,很多人分数都较上次月考有了很明显的提升。放榜的时候,她既期待又有点害怕,挤在人群里搜索着。文科与理科是分开排名的。她从文科前排开始看,徐宽排了……第8名。年纪前十真厉害!她再找自己的名字。“周可臻……”她轻声念出,目光平行往后走:年级37名。按往年40人一个班,她肯定能去一班,她克制着雀跃的心情走回教室。
还未进门,就有几个平日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情绪激动地在讨论着什么。因为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她什么也听不进去,急着先把东西搬回座位。
“居然改成35人一班……”这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好像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不想去二班,李司乔你第几名?35吗?太好了吧!恭喜你正好踩进一班。我们几个就惨了,往后了几名就被分到二班了。”
“不用担心,二班的学习氛围应该也不会很差!”
得意忘形果然是最危险的。
她不愿意再听下去,往书包里随便塞了几样和方庭道别后就匆匆回家。
整个暑假,她既期待开学,又害怕开学。高二的暑假肯定不会这么轻松,她收拾着自己破碎的心情振作起来,打算利用剩下的时间将喜欢的课外书都看完。
方庭喊她出去玩,她也推脱了好久,实在是没有心情,只有临近开学的半个月里扛不住方庭的软磨硬泡去她家过了几次夜。
高二在一场场的暴雨中来临了。开学第一天,天空阴恻恻的,层层叠叠的乌云笼罩着,为开学增添了些悲凉的气氛。她把住宿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妈妈提出至少送她过去,周可臻推辞说:“大件的东西我都寄过去了,不用再麻烦了。”
一下公交车,她从校门口一边打伞一边拉着行李箱往里走。既有风又有雨,她裤脚已经淋成深色,白色运动鞋鞋面上也沾到了泥沙。
真倒霉!应该听妈妈的话不穿白鞋子的。她心里默默懊恼。
经过公告栏,她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忍不住再次确认一下分班表。嗯,果然是二班,何必再伤心一次呢?
人类明明害怕受伤,却会一次次地抠掉好不容易愈合的结痂,并在露出猩红的肉时得到莫名的快乐,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人是不是也迷恋着受伤的感觉?
唯一稍稍使她得到慰藉的是她和方庭分到了一个寝室,有一个认识的人相互帮忙。第一次集体生活,她还是不太适应。比如,有人打呼噜打得巨响,她为此失眠了好几天;比如,早读课前几个人抢着用卫生间,晚自习结束大家又在熄灯前抢着洗澡;比如,入秋的厚衣服在大家挂得满杆子的衣服中间总是晒不干;又如,有时方庭回去住,当寝室里其他四个人在聊得热火朝天时,她不知道该不该加入……
不幸也幸。高二的学习强度增加后,她每天晚上沾床倒头就睡,有人打呼噜打得震天响也影响不到她了,更不用说在不在乎维护室友之间的关系。虽然时间紧张,但开个手电筒还是能解决洗澡问题的。早些起床可以早点用卫生间,顺便把厚衣服晾到楼顶天台。
上学期的班主任蒋礼正好是周可臻高二的语文老师,大概是念旧情,也知道她文科成绩不错,蒋礼任命她为语文课代表。
某天,她抱着一大摞作业往蒋礼办公室跑,手上勒出淡淡的红痕。蒋礼正在和其他老师说话,见周可臻来了,就让她帮一位老师批改一下试卷的填空题。她本来也没有作业要写,便应承下来。
批了好几张,字都写得不怎么样,辨认困难,她看得有些烦躁。这时翻过下一张,熟悉的楷体字映入眼帘,这是徐宽的卷子。卷面干干净净的,很少有涂黑改动的地方。她贪心地往后看,发现徐宽的阅读理解分数很好,只是作文的分数很不理想,甚至可以说是偏低了。她记得高一的时候徐宽的作文还被老师表扬过,怎么会这么低呢?
好像,他不太会写议论文。她偷偷读完他写的文字,得出这个结论。
作文是以“任性与理性”为话题写一篇文章,徐宽通篇都绕开了“理性”的论述,转而对“任性”大谈特谈。
她明白徐宽主张的“任性”是什么意思,绝不是指人们刻板印象中的“任意妄为”“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他在讨论的是陶渊明、孟浩然、李白、苏轼等诗人身上的“任性率真”。
从“任性”写起,固然耳目一新,然而抛开关键词“理性”,不谈二者间的关系,则和命题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蒋老师,别忘了,下堂语文课你可要帮我代下课。”
不经意间,她从一堆闲篇中抓取到了这句话。
心里琢磨,徐宽在这堆试卷里,所以这位老师是一班的语文老师。可是,下堂语文课他们和一班是同一时间的啊,这怎么上?难道让一班的学生到二班教室?她纳了闷儿。
语文课前一节是历史课,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她已经坐立难安了。自开学来,还没和徐宽说上过几次话,待会他过来当着同学的面要怎么打招呼?不对,也有可能不在一块上课。那万一确实是在一块呢?思绪混乱,她掐住大腿让自己专心听课。
下课后,她在讲台前擦黑板,飞扬的粉笔灰不小心落到眼睛里,下意识去揉,她眨巴眨巴眼睛,仍觉得不适。
“你好同学,我找下周可臻,请问她坐哪?”视线范围里教室前站了个高大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