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墨色夜空里那轮温润的月亮
“周可臻,有人找你!喏,她坐那。”门口的同学热心且八卦地指给他看,下面的同学也纷纷投来热切的目光,窃窃私语。
徐宽掇着把椅子,背了书包,径直走进来坐到她的座位旁边。
周可臻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忙不迭地走到他旁边:“徐宽你来干嘛呀?”
“你不知道吗?下节课我们班和你们班一起上。”
那也不必刻意坐我旁边吧。
“这个班我就和你熟,不坐你旁边坐谁旁边?”他好像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
女生们都往周可臻旁边看,互相打探着他是谁。
“一班的徐宽,你都不知道吗?”
“就是上学期运动会3000米长跑第一名的那个男生。”
“听说成绩也很好的。”
“噢噢噢,原来是他。”
“有点小帅,长得也高,是我的菜。”
“你上去认识一下呗。”
“我不敢,你去你去。”
“诶那他俩很熟吗?”
“好像以前就是一个班的吧!”
……
周可臻第一次处于被别人讨论的风口浪尖上,却是因为旁边人的耀眼,她有些无所适从。
徐宽察觉到了她的尴尬,嘴角噙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瓶牛奶。
“椰子口味的?”
“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很喜欢,这个口味的牛奶。”她珍惜地将牛奶摆到桌子上。
她知道他不爱喝牛奶,对这购买的动机存疑。
“不喝吗?”
“待会喝,我怕上课去卫生间。”
她其实并不打算喝,盘算着要把这瓶牛奶珍藏起来。
“那你坐过来点。”说着,她把凳子往旁边挪挪,又将桌上的一堆书收拾到收纳箱里,留出一个空地儿给他。
徐宽把上课用的书和笔袋取出放桌上,然后将自己的水杯随手放她箱子上。
上课前,整个二班教室已坐得满满当当。除了教室后面和过道,讲台旁也坐了几个人——他们来得太晚,没抢到远离老师的风水宝地,这堂课须得抬着脑袋专心听讲且得做好被老师选做“火车头”的心理准备。有些人正借这空档浑水摸鱼和认识的人说小话,也有些自来熟的学生在广泛交友,还有些人因为被外班人磕了碰了互相吵嘴……一时之间,教室里沸反盈天。
语文老师蒋礼刚踏进教室,一股寒冷肃杀之气顿时就让闹哄哄的学生噤若寒蝉。周可臻觉得蒋老师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里正冒杀气。
“上课了,都是高二的人了,离高三还有多少天?离高考还有多少天?”
好像对所有高中老师来说,无论离高考还有多少天,都是“没几天了”。
他拿一把数学三角尺指着黑板旁边的醒目的标语声音严厉:“上面写了什么?你们自己读一读。”
教室里一片稀稀拉拉不整齐的声音:“入室即静,入座即学。”
“什么什么?大点声读,饭都吃饱了?”
大家这才提起精神扯着嗓子又将那标语重读了一遍。
“大家不是读给我听的,自己要去做,明白了吗?语文课代表你来把试卷发一下。”
周可臻坐在北侧窗边,出来时还得让徐宽站起让一让,在大家的注目礼下她略微紧张,走到讲台拿起一沓皱皱巴巴的试卷,一班的也在里面。
“我来帮你发。”徐宽直接从她手上拿走一大半,让一班的同学也帮着发。
“谢谢。”她轻声道谢,心里无比感激他的救场。
全部发下后,她发现就是上次帮那位老师批改的那套试卷。
“你的作文?”
徐宽把答题卡翻到背面,作文题旁边画着一个鲜红的“45”,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有点低。”
“其实光文字看,你论述得还不错,就是有点跑题了。”周可臻补充一句,“上次帮你们班改试卷填空题无意间看到的。就是改得无聊了,看看别人作文。”
心虚总是让事情越描越黑。
“如果说写作文是戴着镣铐跳舞,那我肯定是个不服约束的猴子。”他自嘲着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那曾经在运动会上自由飞扬的黑褐色头发如今像一个个支棱着的问号。
“这份试卷的作文最高分是我们二班的周可臻同学,我们请她读一读自己的文章,课后我复印好了大家再传阅下。来,周可臻同学,给大家读一下,大点声,让大家都听见。”
周可臻刚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读了题目,蒋礼又冷不防打断:“后面的同学不要讲话,保持安静,我待会请同学讲讲这作文好在哪。你继续。”
纯净圆润的嗓音像一阵清风抚平了教室里的毛毛躁躁,简单扎起的马尾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一刻,她好像在发光。
“……人类比动物高贵的前提是人能超越物性走向人性,他一定有着理性的美德。假使一个人仍然只能凭借自己的本能任性而为,那么他和未进化的动物其实没有差别……”
读完后,教室里掌声雷动。
徐宽也为她鼓掌,悄悄地告诉她:“感觉自己好像被骂了。”
她听完抿嘴漾出了一个笑容。
“真的不考虑开课教教别人吗?”他那素日透着心事的眼睛里闪着宝石般的莹光,叫人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实在不敢当。正式考试时分高,才能说明些什么吧。”她一贯自谦,从不会真因为别人的夸奖而自矜。
她了解并珍惜自己的天赋,但那份得天独厚却不适合展示于人前。
徐宽头枕着交叉的双臂神情慵懒,而后压低了声音轻描淡写地说,“可是就是写得很好啊,承认自己的优秀没什么羞耻的。”
语言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唯独由一个她所欣赏的人说出来,她才觉得有道理。
她在那刻被这句未经真理性检验的话语击中了。
“徐宽同学,虽然你总分不错,但作文分数是个大问题啊!这样,课后你让咱班周可臻同学教教你,正好你们俩也认识。其他同学也可以向周可臻同学学习,问问她写作文的方法和技巧,不要把作文不当回事儿,等你们栽个大跟头才知道!”蒋礼站在讲台挠着他那本不富裕的头发苦口婆心地劝道,“下面同学看阅读理解题,说起这一篇记叙文啊,我要问……”
“不是他的学生了,蒋老师还这么关心你。”周可臻用手压着嘴巴轻声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一堂语文课在蒋礼飞溅的唾沫星子下结束。
一下课,一屋子的一班学生又像沙丁鱼一样你挤我我挤你地涌出去。
徐宽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站起身低着头与她说话:“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拯救一下我的作文?”
“等有空的时候。”她心情很好,不吝于和他开个玩笑。
“那我等你赐教啦!”
徐宽刚走出去,她便发现他的杯子忘拿了。
也不必现在追出去给他,等晚自习下课再给他好了。当然她还存了别的心思。
容川二中的晚自习基本上就是让学生做布置的作业,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自己复习或者看必读书目。
周可臻紧赶慢赶地把白天讲过的语文卷子复盘了一遍,做了笔记,然后把新学的文言文注释和英语单词词组背了。数学作业是一张新单元的空间几何讲义,对她来说不算很难,所以也早早做完了。剩下的时间她还重新记了记政治的知识框架和翻了几页《红楼梦》。
九点半离晚自习结束还差半小时,她抓耳挠腮地想怎么帮助徐宽的作文。她在给一个成绩比她好一大截的人思考提升分数的方法,真是好荒唐!
她有好几本平日看书积累的素材本,要是其他人来讨教,大可以塞给他一两本。但徐宽的症结却不在这,只能说他写作的思想意识是不符合应试要求的。
一班在楼下靠近楼梯的位置。她走到一班时,班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徐宽正拿着扫帚打扫卫生。
“徐宽?”在别人班始终有点怯怯的。
他看到她立马放下活儿走过来。
“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的杯子。”她往帆布袋里掏出,“下午上课你落我那了。”
“噢,原来在你那边。”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出来的学生都往他们身上瞟。
“你等一下,我和你一起走。”他转身回到座位拿起书包过来。
从他们的教学楼到宿舍有一段很长的天桥要走。已经十点过了,夜空黑得像被撒了一泼墨,唯有一轮皎月悬在天边。几盏路灯在天桥下面闪闪烁烁,前后存在着听不清的人语,树叶飘落,沙沙作响。
“你怎么下晚自习还在打扫?”
“没有,你把我想得太勤奋了,我是在给我自己扫地呢!”
“哦。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我的素材摘抄本,不嫌弃的话,你看看,可能对你的作文有帮助。”
“怎么会嫌弃呢?谢谢。”
“徐宽,试着去写应试作文吧!”
“嗯?”
“你的观点很好,但分数对你不友好。”
“我好像一直有一种对抗的心理,倒不是说标新立异,而是我不写出真实的想法就很难受。”他说得真诚,绝不是“居高临下”者的傲慢。
“其实写主流的观点也没什么不好,你其实也认同一部分吧?那就写你认同的那部分。” 拿到自由的入场券,你才能更好地做自己吧。
她心里这么想,却觉得没资格那么说。
“嗯,下次我会尝试。”
很简单的话语,被他说出来像一句郑重的承诺。
“那你加油!”
“行。”
眼前的这个少年并非她所见惯的那种埋头做题、臣服于分数的标准优等生,而是一个有想法有主见的人。周可臻一直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算真正地拥有过青春。但更可贵的是,那些想法与主见仅仅只是他内在品格的外显,不会让他走向偏执顽固的极端,他愿意去倾听异于自己的观念,也乐意去接受对自己好的意见和建议。
他是墨色夜空里那轮温润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