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徐宽是讨厌上学的,尽管高中时他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一直是名列前茅、热爱学习的良好形象。
很长一段时间里,上学对他来说是把一个向往自由的人关在“牢笼”里,却告诉他“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都说书籍是进步的阶梯,但在“牢笼”里却变成了浪费时间的“闲书”。
于是,厌学情绪时常笼罩着他。在课上,他看着讲课的老师,却好像在透过她看另一个地方。有时他能一直盯着窗外的景致发呆,直到老师提醒。他的课本上不再有翻动、书写的痕迹,而那些被他如饥似渴阅读着的文学名著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他像一个无生气的鬼魅按时飘到学校,再按时飘回家。他没有人际交往的欲望,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外表看来,他与一般学生无异,其实内心已是一片废墟。
终于,他不再去学校了,他撒谎上学,实则躲到各个书店去寻觅好书,近乎癫狂。只要躲进书的世界,外面的风风雨雨就与他无关。他用这种方式消极地对抗着一个不存在的意志。
直到某一天他回家,他发现家里没有如常亮起灯火。他卸下书包,各个房间查看一遍,没有异常。安静的房间内,电话一声响铃显得尤为刺耳,他被吓了一跳。电话中母亲的声音低沉,语气阻滞,就好像拼命赶上了公交车却发现坐反的那种无力感。
“小宽啊,你到家了吧?我和你爸在市立医院,你来一趟,看看你爸,他查出肝癌……是晚期。”电话那头响起了抽泣声。
“啊……是。”徐宽立刻挂断了电话。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车从弯弯绕绕的小巷子里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仿佛是出于本能地活着。他只能想起父亲酗酒、和母亲吵架的场景,有几次他还打了母亲,虽然事后道歉了,可父母的感情如断掉的冰棱,不可挽回地趋向瓦解破裂。
父亲从前也是一个爱妻爱家的好丈夫,对母亲不讲重话,工作勤奋,时不时拿回些烧鸡烧鹅还有鲜花给她。直到近几年,父亲所在公司倒闭,加上年纪大了,再就业很困难,后来操起老本行,当泥瓦工。只有哪里有装修改造的需要了才上班,工资低,却很辛苦。有时一连下好几天雨接不到工,只能干着急。有时又连轴转半个月,每天在工地上10小时有余。
累得腰酸背痛,回家就躺着,除了吃饭,洗漱也马马虎虎,更别提管家务了。母亲感到落差极大,本倒也愿意体谅他,但当父亲开始时不时拿自己撒气,她也忍不住开始吵。夫妻两人的矛盾由此而来。徐宽讨厌听到他们的吵架声,往往关了房门,塞上耳机,用看书转移注意力,逃避矛盾。
大雨的天气,空气中湿漉漉的。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命里就总是下雨,虽然人生总有这样的季节,但他渴望的晴朗却迟迟未到。
在病房门前,他有些犹豫,因为害怕见到生命的虚弱。
徐宽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门。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徐宽第一次发现父亲原来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大。
就在不久前,父亲还和母亲发生口角,大声争执,他的眼里有愤怒有疲惫。可是现在,他苍白的脸庞上眼睛紧紧闭着,时常紧蹙的眉毛舒展开,嘴唇失去了血色。曾经那个温柔幽默的父亲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人了。徐宽在病床边坐下,盯住父亲,没由来得觉得胸闷气短,于是又转出去在走廊座椅上休息。
母亲拎着热水壶过来了。今天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两腮下凹,背不再挺直。
“妈,你晚饭吃过了吗?”徐宽接过水壶。
“吃了,你呢?晚上自己去饭馆吃的吗?你来多久了?看过你爸了吗?”
“嗯嗯,我刚在病房待了有一会……随便吃了点面包。医生怎么说?”
近距离看母亲,她的脸上有泪痕。
“你知道近几年你爸生活习惯是越来越差,就算这样,哪里想到就害了这个病!”她哽咽了,嘴唇颤抖。
徐宽扶住母亲坐下问:“能治好吗?有多大的概率……”虽然这是妄想。
“医生说了,最晚也就两三个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咬唇忍住眼泪。他知道自己必须坚强。
母亲垂下了头。
“对不起,妈。我很不懂事,我还逃学了。对不起。”
“孩子,妈都知道。你以为妈看不出你每天回来的那样子吗?我知道你不是不上进的孩子,如果你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就大胆去做。你是不是因为我和你爸吵架才出去?”
“我害怕听见你们吵架,在家就烦躁。所以我就想躲出去。对不起,我错了。”
母亲将他揽在怀里,他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而落。
“你爸恐怕不久就会……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好好上学,考高中,你喜欢做什么,妈都支持你。可以答应妈吗?”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睛不住地颤动。“我答应你,妈,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会改。”
徐宽开始上学,调整状态。有时会和母亲在父亲的病床前说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上课、做题、背诵。
两个月后某一天,班主任神情异常地将他从数学课上唤走,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母亲处理完丧事后,决定去小姨家小住。徐宽不愿意跟着去,还是选择自己一个人在家。
春夜,他想去巷子里走走。边走边回想这半年发生的事,好像是被按了加速键的电影。
支离破碎的想法充斥在脑海中,一阵阵恶寒。
走到巷子拐口,他终于没力气了,慢慢跌坐下来。夜墨黑,唯有橘黄色的灯光映照在巷子两旁人家的玻璃窗上,玻璃上有一个他的清瘦的单人影。屋里飘出了饭菜香,偶尔传出几声狗的叫唤。雨开始下起来,在瓦片上、空调外箱上、石板路上不厌其烦地滴滴答答。他第一次感到春天的寒凉,尽管杜鹃花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开得正盛,尽管今夜的雨和从前一家三口坐在屋檐下嘻笑打闹时的雨并无不同。
他习于在亲近自然中疗愈一些情绪。
他一直知道,每个人从出生起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一个孤独的境地。母亲从昏黄灯光下投来的柔和的眼神,父亲托起他时有力的臂膀,朋友的一句甜美熨帖的话语,路人的一杯解渴的水……这些都与与生俱来的孤独的心灵体验无关。
假使一个人有亲朋好友常伴身旁就能发自内心地高兴,那他不过是孤单罢了。
孤单,是无人理解的开端。而孤独是不再寻求认同的终结。
而自然无言,她不会赞赏亦不会评判,她只会低头沉默,倾听你的话语。而自然永恒,不会拥有,不会失去。
但此刻,他感到仅仅是孤单就几欲要了命。无法喘息,无法思考,任凭情绪淹没自己。视线模糊,雨打湿了他的衣衫。
墨黑的夜空下,一把明黄色的雨伞举过他的头顶。水滴朝雨伞的边缘不断滑下,他看不清来人的脸,只听见那个少女告诉他:倒霉透顶就是走运的开端。
她把雨伞留给自己,豆绿色的裙摆舞动,消失在雨夜的橘色光影中。
他一度以为那是一个梦,是命运慈悲来渡他。
他被一股力量托起,埋首于窗前书桌,在母亲的一声声催促中进入梦乡。
两个月后,他考上了容川二中。初三时那落拓不羁的行为态度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地学习。
他和赵青树初中时就是一个班,但不过是泛泛之交。升高中后恰好同班,又是同桌,不知不觉两人就日渐亲密起来。
如果说赵青树身上有什么令他羡慕不已的便是那无忧无虑的快乐了,他似乎从不为什么事担忧,和他在一起玩耍,可怕的无助感会退居角落。
早上,赵青树会拿自家做的点心包子和徐宽分享,放学后顺道一起回家,路过街边铺子会买饮料零食边走边吃。有时徐宽还是会去附近的书店搜罗一本心仪已久的好书,而赵青树就会在漫画区驻足。他被带着不再容易忧郁。
徐宽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虽无生趣,却也安宁。记忆中那个穿着豆绿色裙子的飘渺背影也逐渐淡忘了。
直到高一下学期的春季运动会上,在喧嚣中,在人群里,那位叫周可臻的同学逆着阳光笑语盈盈地对赵青树说:“倒霉透顶就是走运的开端。”
一句话把时空打乱。记忆将他拉回到了去年春天的那个雨夜。
好雨知时节,以甘霖滋润万物,却不知他的失意,无端加重他的凄凉。
那把明黄色的伞,那抹豆绿色的裙摆,本该在生命中昙花一现的身影,如今在他眼前,与这位女孩重叠在一起。
她的发丝因逆着太阳而发光,脸庞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泽。
“我对你产生感觉的时间比你以为的还要早。”在海边时,他对周可臻说过这句话时,他的胸腔里溢满了不可名状的情愫,有激越,有感动,有喜欢,有心痛,更有一份坚定和决心。
如果她以为,他对自己的感情单单是出于感恩,那完全就是误解。因为在很早的时候,徐宽就允许这束光照进自己的破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