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这么稀罕,她绝不放手
原来,他们都是一类人。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们对知识的渴求是如此焦灼,但尚没有达到精神自由、能够自洽的境界,反而因为过早地看清了生命孤独的本质而承受着难以逾越的空虚。
“对有些人来说,快乐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就像穿衣吃饭一样简单自然。但对于我,它却像一道被布置了许多陷阱的难题,需要我小心翼翼,需要我用力思考。我一直在努力成为和别人一样的人,假装自己很幸福。可我还是那么格格不入,因为我骗不了自己,我是哭着看别人笑……欺骗自己好像比欺骗别人更令我难受。我的心理产生了很大的问题,这种不良情绪环绕着我,甚至让我接近自毁……”
她耐心地听徐宽讲起他的病,听他是如何一步步对抗自己的抑郁情绪的,以及他不幸的家庭生活,几度堕泪,连呼吸都是痛的。
“所以春节的时候你也没回去……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爸妈的错……”
“可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好像突然之间,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才不是。没有人主观上故意想去伤害谁,只是阴差阳错……你还有我。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大概你也会觉得没有人会真正理解你。但请不要独自承担这一切,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我很愿意倾听你的感受。”
“可是我不愿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好呢?”
“不管你的状态是怎样的,你都值得关心和被爱。你觉得你妈妈不像以前一样爱你,你也没有停止爱着她对吗?我喜欢你,从来不是因为你光鲜亮丽。而是因为喜欢你才觉得你是如此与众不同。你不是说,我们错过很久了吗?那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你还舍得放开我吗?”
她使出浑身解数去安慰他。曾经,她只是软绵绵的芦苇,现在,她好想成为他的依靠,用利刃剔除他所有的软弱。
“你对我太重要了。没有你,我照样可以生活。但有了你,我的生活才会更有意义。”她字字含情。
徐宽迫切地投入她的怀抱,如她想象般地依赖她、需要她。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他年轻的生命却逐渐凋零。他好像行将化为一缕烟,她怎么努力也抓不住。
这个时候,周可臻知道他不能离开自己,所以还是住下去,没有搬回学校。
过去,她对抑郁症了解不多,以为这仅仅是心理疾病,后来她自己查了大量的资料,也在网上了解了很多抑郁患者的经历,发现这种病与大脑一定物质的分泌异常有关,如果能坚持吃药,轻、中度抑郁症可以得到有效控制。所以,有时尽管上一整天班,她中午还要回来一趟监督他吃药。
同时,她要他坚持去学校上课,避免一个人长时间独处。这一阶段,在与徐宽的交流相处中,可以发现他思维愈来愈迟钝,记忆力和注意力都出现了明显的下降。他告诉她感觉别人说的话难以理解,还会觉得别人攻击性很强。
她让他在感觉崩溃的时候,把自己的心情都写下来。
她还鼓励徐宽做一些不怎么费力但容易有成就感的事,比如买一份小绿值,每天花一点时间养护;将看过的书再读一遍,既避免了面对陌生文本的阅读障碍,又能有效转移注意力;打扫整理房间,让身体活跃起来,不让大脑过度负荷……
尽管如此,他的病情并没有得到好转。徐宽越来越懒得开口说话,回避社交,生活陷入被动。
他终日挂着麻木的表情,放任自己沉入忧郁的深海,不呼吸,不挣扎,她感觉不到他有求救的信号。
方庭和赵青树得知此事,也一直打来电话问候,但他的交流十分困难,往往说了两三句话就难受得停住讲不下去。
他的病理应让他母亲知道。周可臻在生活的一团乱麻中,勉强保持着条理与清醒。
春光明媚的时候,她和徐宽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边是一本素色的《我与地坛》,她刚刚给他读过几页,然后随手摊开在旁边,调皮的春风又偷偷向后翻动了几页。
远处有几个孩子奔跑着在放风筝,燕子、蝴蝶、金鱼、老虎、嫦娥等都有了。草地上有几处在野餐,时而传来一串欢笑声。有几个年轻人拿着乐器在练习。情侣们一边漫步一边窃窃私语。参天大树上偶尔抖下一声尖锐的啼鸣。
从前在教室看他在黑板写字,听着风的吟唱,那种安静使她怡悦。而今,在他的沉默寡言前,这份安静倒让她感到悲戚。
这时,一个男孩在前面走,后面有三个男生,看样子像是他的同伴,其中一个悄悄走到他身后,将那瓜皮小帽猛地一掀就往前溜,那失了帽子的男孩忙追过去。
又恢复了安静。
她将被风吹乱的书阖上,开了口:“徐宽,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你妈妈了。”
他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假装他在问自己。“你会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周可臻也靠向他,“她说,她想照顾你,她很对不起你,想让你暂时休学。”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仍能感受到他淌下的泪水,于是握紧了他的手,试图给他些力量。才发现,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我也希望你能暂时停下来,会对你有好处。”
离开同龄人去安静地过一两年,意味着将脱离既定的轨道,等到他再回来时,学校里也换了一批人,不知道他能否适应。
“不知道你会不会担心跟不上别人。我也许会先你一步,但我会一直保留喜欢你的心情。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跑快点亲自过来领取。”她紧接着说,“我记得你说自己感觉不到有未来,我的想法是:未来不是凭空有的,也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我曾经听过一句话,‘只要有活着的感觉,就有未来。’如果我喜欢的人能够好好活着,就算我们不在一个地方,我也能感受到未来。以后我不在你旁边的日子,我希望你去寻找活着的感觉,找到所有的不可能都成为有可能。哪怕再痛再难,也请不要停止寻找……一年四季随时欢迎你回来。”
他没有说话,她把他更深的拥抱当作回答。
走的时候,周可臻注意到那个男孩已夺回他的帽子,和同伴们挽手归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如此之长,好像也在诉说着它的挽留。
休学的手续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
这天下午,她去公司上班,夏姜楠过来告诉她自己实习结束了。
“没想到刚开始感觉那么难,现在转眼就结束了。”她喜滋滋地讲话。
“我也没几天就结束了。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出去吃饭庆祝!”
“当然……不如你把苏劲远也叫上。”嗯,她的目的过于明显了。
“你喜欢他?”
她没有否认:“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周可臻笑着说,“所以那次偷看我们的人也是你。”
“那天下午我去上班,刚吃完饭就看到你们了。本来我还误会你们之间的关系呢。其实……”她敛着声音,“从一开始,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就是刻意接近。你也许觉得我很有心机……”
夏姜楠喜欢苏劲远,这是周可臻很早就知道的事,但没想到她们的相识也是蓄谋已久的精心安排。但周可臻并不责怪她,毕竟暗恋者太苦了,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是一次翻越山海也可能得不到回音的赌博。她太清楚了。
“下次见面我一定要听到你们的故事。”
“非常乐意。不过,从来不是‘我们的’,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看来,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也有一个人如此深沉地惦念着另一个人,哪怕她一厢情愿,哪怕他从不知晓。
她回到自己的工位,讶异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样子。桌上堆得层层叠叠的资料纸张,各式各样的文具用品,被她养护得极好的绿植,都让她生出一些眷恋。当然,并不包括烦人的领导。
实习最后一天她领了实习证明,翻身农奴把歌唱。王主管还想发表出一些好为人师的言论,她皮笑肉不笑地抛下一句话,让他气得干瞪眼。
“你说谁啊?到底说我什么了?”
事儿王可能要思考这句话好一阵子了。
总算替自己和同事出了口恶气,这可能是她最近唯一的好消息了。
休学办妥的那天,她把自己的衣物、生活用品都从徐宽家里搬出去,所幸只住了几个月,东西并不算多。
她向徐宽提出走的时候一定要送他,他背着身抽泣着说不出话。
“我只是暂时地走,你也只是暂时地离开我。明天我要去送你,那么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第一时间来见我。可以吗?”她将他的眼泪用指腹轻轻抹去,以指尖使他的嘴角上扬,“如果现在还没办法应对难过的感觉,你不一定要战胜它。先把它藏起来吧,终有一天,你会有能力去处理。”
他回以嵌入身体般的拥抱:“谢谢你……我爱你……”
这天,她一晚上没睡着,脑子里清晰地映现着自他们在一起以来的光景。她从没奢望幸福会长长久久,只是分离的日子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那个在田径场上飞驰的少年,那个温润如月亮的少年,那个向她许下誓言的少年,曾在青春的分界线沉默不言地等她,又在最接近她的时候离开她。
我是你唯一的光,你又何尝不是?
光这么稀罕,她绝不放手,也绝不允许他半途而废。他们可以在阳光下健康纯洁地相爱,也可以在淤泥里互相舔舐伤口,就算结痂长进肉里,她也要陪他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