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病得不轻
少虞战战兢兢端坐在桌边,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喝着茶水,紧握着茶盏如坐针毡。
她没想到君尧真的回来了,之前设想是好好的,可他真站到她面前了,又是另一幅光景。
好在她还算机智聪敏,在君尧要准备发难之际,主动向人家诚恳道歉。她看他一身狼狈,很有眼力劲儿地备好热水和换洗衣物,让他先换身干净衣服再说。
原本料想他不会领情,没想到他没多说些什么,竟顺着少虞的意走过来了。
他定是受不了身上那身脏衣服,所以在找她算账和洗热水澡之间,优先选择后者。
少虞现在坐立难安,心里七上八下在打鼓,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她郁闷扶额,一言难尽地看向窗外。
雨已经停了,外面遮云闭月一片漆黑,积水顺着屋檐弧度滴答滴答落下来,夜里静得有些异常。
她现在已经知道水莽草的解法了,去杨家也不急于一时,当下还是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再说。
堂堂祭师小命竟被握在恶鬼手里,说出去岂不是要笑掉大牙,偏偏她还奈他不得,现在只能坐这里怀疑人生。
她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法子来应对,人就已经沐浴更衣出来了。
君尧一身素白粗布麻衫,依旧清冷如寒月莹石,好似尘中明珠,虽宝光内敛,却依然叫人挪不开眼。
像……更像师父了。
少虞可耻地看愣了几分心神,后面不免感慨这身衣裳有些埋汰人,让他从一个飘然若仙的森然恶鬼变成了一个出尘避世的山野村夫,看上去更接地气了些。
“上次我……”少虞有些支支吾吾,明明在心里已经打好腹稿,可见到本人,话到嘴边又讲不出来了。
“上次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他恢复之前的淡然神色,认真道:“少虞姑娘不必再介怀。”
“啊?”少虞不可置信,她上次都那么对他了,这事儿她现在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君尧轻飘飘一句话揭过了。
君尧淡声道:“在下还要多谢少虞姑娘收留。”
这句话打断了她所有的思路,将她预先准备好的忏悔陈词尽数挡回去。
少虞本以为他故意说这话来阴阳她,但见他神色平淡,又说得情真意切,她又从怀疑态度进而转为内疚。
“哪里的话,应该是我对不住你才是。”她知道这番说辞是对方顾全她的面子,大度不与她计较之前的事。
君尧欲行礼,抬手之间显得捉襟见肘。
这身衣裳原本是她给师父准备的,可衣服还没能送出去,师父就去世了,刚才君尧要换洗衣服,她就把这身衣裳翻出来了。两人身量不同,不怎么动还好,但一抬手就不够看了。
少虞嗫嚅道:“这衣服是我做的,第一次制衣,所以针脚很是粗糙,要不我明天带你去城里再买几身,就当作我的赔礼了……”
她还未说完,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这几天的事哪是几身衣服就能解决的,不过君尧还算脾气够好,回来之后第一件事竟没一剑杀了她,反而还善意的给她递台阶。
少虞心想,是个人遇到这种事也不应该心平气和与对方说话吧,更何况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了,而君尧不动如山,这心里素质强得有些可怕。
话又说回来,他到底图什么呀?
这个问题是从一开始到现在,少虞始终没能想明白的。
“无妨,不劳姑娘破费。”君尧垂手晃动两下衣服,衣袖和衣摆便长了几寸,变幻成合身的尺寸。
“没事儿,只是几身衣裳,不算破费。”少虞连忙摆手。
“实在是抱歉,上次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她盯着君尧的眼睛再次诚恳道歉,“我们素不相识,你始终没有说明来意,又怎么也赶……哦不,是请不走,我才出此下策的,诸多冒犯还望海涵。”
“对了,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少虞没忍住,还是把一直盘旋于心的疑问给说出来了,她觉得与其一直去猜,倒不如坦坦荡荡问出来。
君尧坦然道:“报恩。”
“报恩?”少虞大吃一惊,声音都不自觉地抬高些。
这个回答是她始料未及的,他们明明素不相识,又何来恩情可报?
他踱步过来,同她一起坐到桌边,“少虞姑娘,你之前救过在下,对在下有救命之恩。”
少虞瞠目结舌,巴巴道:“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跟师父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像君尧这样气质卓然、道行高深的恶鬼,如若真的见过,她不可能没有丝毫印象。
这让她想起一些话本故事,一种是貌美精怪找上穷困书生,说之前书生救过她,现化作人形愿嫁他为妻,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另一种是书生遇上貌美精怪,说是要嫁他为妻,实则是借机吸活人精气,饮血吃肉助其提升道行。
君尧的说辞巧妙地与话本故事对上了,只不过相较于故事而言,两人转换了一下性别而已。
少虞全然不信他的鬼话,就算真有其事,她也只会相信后者,毕竟她的奇异体质真的太招这些东西了。
当然师父也说过,这些话本故事都是当时世人臆想,写出来糊弄人骗几个铜板的。
君尧淡淡道:“不会。”
一想到对方可能假借报恩之名,盘算要把她当储备粮吃掉,少虞面上虽不动声色,实际害怕得冷汗直冒、四肢泛寒,全身气血都凉了,外头的风吹进来,吹得她直打哆嗦。
君尧起身把窗户合上,“夜里凉,姑娘多加衣才是。”
平平淡淡的一句关心,在少虞看来更像是提醒什么的催命符,她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随口应下,“好。”
君尧像是看穿什么,无奈叹气道:“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惧怕,在下并非洪水猛兽,往后还要仰仗姑娘才是。”
少虞苦笑道:“公子说笑了,哪有什么仰仗不仰仗的……”谁求谁还说不好呢,他怎能跟洪水猛兽相提并论,他简直比洪水猛兽更可怖。
君尧道:“既然说要报恩,还望姑娘能继续收留在下,好让在下偿还恩情。”
“什么?!”她没忍住惊呼出声。
少虞此刻真怀疑君尧是脑子里生了泡,上次跟她一起落水,脑子进水还没倒出来。
他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一只恶鬼竟求捉鬼师收留!
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恶鬼,真是反了天了他!
君尧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好似在跟她商量,“虽然在下现在无钱财傍身,但操持家务不在话下,若姑娘驱鬼需要助力,也能尽些绵薄之力,望姑娘首肯。”
“我……”少虞不敢立即答应下来,但又生怕他说出还要嫁她为妻这种鬼话。
她现在还能说个“不”字吗?
叮叮叮——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先把鬼稳住,到时候再随机应变时,门外挂的铃铛响了。
铃铛响动了,说明有灵力波动,应该是附近有鬼怪作祟,她想都没多想就要往杨立信家中赶。
“我还有事,此事从长计议。”少虞如蒙大赦,拿着火神傩面抬腿就跑,红衣身影如一阵风刮过,瞬间隐于黑暗之中。
她三步并作两步,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杨家。
还未进门,少虞感觉心口沉闷,抬脚往屋里踏,自己一脚竟踏在血阵之中。
她一哆嗦进门,映入眼帘的是血红一片,朱红痕迹到处都是,地上密密麻麻不知写着什么,红线悬着黄符铜铃像蛛丝一样编织在一起,穿梭在各道门上,连成一张张紧密的网。
如果她恢复嗅觉,那在未进门前就应该能闻到这冲天弥漫的血腥味。
这么大阵仗,杨家不会已经被恶鬼索命灭门了吧?
少虞开始有些懊恼这几天没盯着杨家,她对自己太自信了,凭着自己对杨立信的了解,以为诸事能尽在她掌握之中,没想到对方能这么沉得住气,宁愿去死也不来找她。
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戴好火神傩面在各个角落搜寻活人踪迹。
谁知她一进里屋,便看到倒地的杨母和双手化作厉爪的“杨立信”。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夺舍一般,双瞳无眼白,眼眶里头漆黑一片,厉爪一收欲掐断杨母脖子。
少虞抄起手边长棍对着“杨立信”就是几下,手法灵活扭转几下就把他架拉开。
她一棍子掀开他,“你到底是谁,引我前来究竟是何目的?”
这话不是对杨立信说的,而是对附着在他身体里的那东西说的。
“杨立信”发出一声怪叫,口吐恶气,手臂青筋忽然异常暴起伸延至脖颈,脑袋左一歪右一扭,然后倏地发狠拽一下长棍,想将少虞强拉过来。
少虞被他拖拽得重心不稳,险些一下栽倒在地,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请神借灵时,刚刚还狠厉的“杨立信”却突然倒地。
杨母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在“杨立信”要对少虞下狠手时,杨母则在后方撂倒了他,此刻正死死钳住对方不得动弹。
少虞过去想要帮忙,可眼睛对上杨母后不免吓得后退一步。
杨母此时也同“杨立信”一样,眼里空若无物,她仅仅只是与少虞对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随后就跟“杨立信”你一拳我一下扭打作一团。
少虞算是看明白了,是两只东西分别附身在活人身上与之缠斗。
没想到,小小的白杨村真是卧虎藏龙,她今天也算长见识了。
少虞在心里默念法诀,请得火神之力,召出太阳真火直攻被附身的两人。不管这两只东西究竟是何居心,敢随意附身凡人在白杨村撒野,这事她就管定了。
她一次推出一个大火团,火团高速运转分化成几个小火球,在火球即将要击中二人时,不知哪来的几朵水花把火球包裹住,生生淹灭了她的太阳真火。
这种术法攻击,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来了。
“你干什么?”少虞气急败坏地看向门外的白衣身影,郁结火气拱作一团。
君尧淡然地回看她一眼,并未拂袖收手,反而加快指尖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