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当一切浮出水面,千头万绪丝丝缕清,纵然水面清明如初生,但内心却似九曲,盘折迂回,难舍难解。
因此,乾隆六十年,宣示建储密旨,立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太子,定明年归政,改为嘉庆元年。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乾隆于养心殿逝世,终年八十九岁。
至此,嘉庆帝亲政。奉生母卫氏为母后皇太后,移居寿康宫。奉先皇后乌拉那拉氏为圣母皇太后,葬其于先帝陵墓侧旁。
卸了一身华服的卫嬿婉走到城楼处,数年后再度俯视这紫禁城,依旧荣华鼎盛,四合庄严雄伟,配上冬日里的一场初雪,更是同银装素裹一般,添了分素淡之美。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而进忠一边为她暖着手,一边为她打着油纸伞:“太后,当心着脚下。”
“进忠。”卫嬿婉掉过头来看他,“你还记得几年前,我们也是站在此处,我同你说着话。”
“奴才记得。”进忠望着她的眼眸,回忆在他脑海中浮现,然后他半笑着道:“当时奴才还误会了娘娘。”
卫嬿婉在他唇上作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指向远方一个角落,远望过去,是一条长廊,“进忠,当年我们共撑一把伞走过的路,是那一条。”
良久的沉默后,卫嬿婉轻声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许多是非到头来,总是说不清道不明,一场大雪落了,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说罢她抬手,一片雪花飘落进她的掌心,化成几滴冰凉的水珠。
他回握了握她的手,嬿婉看着进忠嫣然一笑:“只是这么些年,你作证了我的冷暖。也是你拉我的手,为我取暖。”
进忠笑着把她搂进怀中:“既然奴才曾说过要给炩主儿取暖,要取便是一辈子。”
只听得雪扑簌簌地落在伞面上,进忠把卫嬿婉的大氅又为她紧了紧:“落雪了,天越发冷得紧,待会皇上还要来请安,先回寿康宫吧。”
“不。”卫嬿婉抬起头来朝他撒着娇,“宫里伺候的人太多,别扭。”
“这里清清静静。一楼台,一雪,一双影,一静,你我二人,天地之间。多好。”
“好。一切都依你。”
卫嬿婉翻阅着呈上来的奏折,略看了几眼便笑道:“咱们永琰挑的,都是极好的人儿。”
身边的永琰虽是天子装束,但仍存着几分孩童在母亲跟前的羞涩:“多谢母亲成全。”
“永琰,只是你要明白。你所最终爱的芍药,并非它一花独放,才算良辰美景。纵使牡丹尊贵,也是需要有知音欣赏的。更不必说道其他纷繁的花儿了,母亲相信你,可以赏到万紫千红,百花齐放的。”卫嬿婉轻轻拍了拍永琰的手。
“是。今晚儿子便去皇后那儿。改明日再到如玥那里。”嘉庆帝笑着,拍了拍手便有人上前递上一个宝盒,“这只手镯是特意为母亲打造的,用的是最沉的翡翠,里面雕刻的是双燕,希望母亲喜欢。”
“嗯。永琰用心了。母亲很喜欢。”嬿婉戴上后笑着道,“如今国事繁忙,你且去吧。”
“是。儿臣告退。”
皇帝刚去了没多久,海兰、香见等人又来找嬿婉拉扯家常。
只不过是说道一番从前的种种琐事,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咀嚼,纵使索然无味,可终究还是唇齿留涩,苦得很。
“嬿婉,过几日便是姐姐的百日祭了。我们一同到宝华寺,送姐姐最后一程吧。”
“好。”
那日皇后的百日祭,阴风怒吼,细雨绵绵。正值惊蛰,几道春雷划破宁静的长空,而寺中烛火依旧燃烧如昨,摇晃着,斑驳了来人婆娑的泪眼。
众太妃都起了身,卫嬿婉依旧跪在蒲团上,进忠随侍在门口,静静伫立着,望着油纸伞上的雨水迅疾地滑落。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待到众人皆散去,他进屋同跪在她身侧。
愿此生,能够弥补尽前世之憾,他只向佛祖求一件,望身侧之人,一生安康顺遂。
回到宫中,因是阴雨日,卫嬿婉腰上旧疾发作,半倚在炕桌边,等着进忠回来。
“来,趁热喝了。”进忠舀起一勺姜汤,确认温度适当后,喂到嬿婉嘴边。
卫嬿婉向来怕辣,赶忙带着撒娇的口气转移话题:“进忠,我腰疼。你帮我捏捏。”
“娘娘先喝了,待会奴才就来给娘娘捏。今日娘娘穿的单薄,雨也落得斜,衣裳都湿了。”进忠并未认真听嬿婉所说,重新舀起一口吹了吹,“来,喝一口。”
卫嬿婉见拗不过,抿了一小口,眉毛皱起来:“不想喝,太辣了。”
进忠依旧不理会她,又要继续喂给她。
卫嬿婉忙拉住他的手,确保进忠与自己对视:“进忠,我现下腰疼得很。”
进忠此番认真听了,骤然有些红了脸:“是奴才的错。奴才伺候娘娘喝了它,今晚在外头侍奉着。”
卫嬿婉“噗嗤”一笑的同时又喝了一口姜汤,一时间表情半喜半怒,甚是滑稽。
进忠素来拿她没办法。
“谁允许你今晚睡在外头的?”她笑着反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今日阴雨不断,因此我腰疾犯了。……不是你昨晚的错。”
进忠脸上红晕更甚,他赶忙舀起姜汤继续喂她,“太后赶紧喝了这些,奴才去给您准备晚膳。”
卫嬿婉摸到他的外服也湿了大半,忙道:“进忠,你也喝点吧,别伤风寒。”
“奴才待会儿自去熬一碗,娘娘快喝吧,不然都凉却了。”进忠朝她微笑了笑。
“不要。你喝一口。”
“不喝。”
“喝。”
卫嬿婉觉着进忠自从当了寿康宫的掌事,便整日忙里忙外不曾歇过,根本无暇抽出时间熬一碗姜汤来喝。于是她接过碗来,一口气饮尽碗中剩余,起身靠近他,对着唇便给他渡了过去。
进忠只是觉着口中贸贸然便火辣辣的,一分是姜汤的辣口,剩下九分都是他咽下后她唇齿间无休止的甜。
他抱着她许久,一路细细密密地吻到炕上。春蝉识趣地离开了主屋,卫嬿婉开始熟络地解开进忠蟒袍最上端的第一颗扣子。
“姐!”
来人呆立在门框处,进忠飞速地起身,朝卫嬿婉行了个礼:“奴才去给太后准备晚膳。”
卫嬿婉起身,一笑化去空气中的尴尬,招呼来人:“佐禄,你来。”
进禄走到她身边,勉强挤出一分笑来:“原是皇上叫我来送些补品给姐姐,我便没叫人通报,想要进来瞧瞧,不曾想……”
卫嬿婉忙笑着打断他:“如今在永琰身边当差可还习惯?近日里依旧严寒,可记得多穿几套衣裳?你如今长大了,要照顾好你自己。”
“姐姐,我一切都好。在皇上身边办事虽忙,但还算应付得了。”进禄半块面具后的脸有些阴沉下去,他拉住卫嬿婉的手,“只是我担心姐姐。”
“怎么了?”卫嬿婉轻轻捏了捏进禄的。
“如今姐姐已是太后,为何还要留着进忠那种人?此人素来暗藏不轨,居心叵测,姐姐为何还要让他陪伴在侧?”
“佐禄,进忠不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进禄的眼角渗出泪花,“我得知,若不是他当年引诱姐姐,姐姐本该二十五岁满便可出宫。我一直在家等着姐姐回来,哪怕是我们从小粗布淡茶的日子,我都觉着比这宫里自在……可就是他,是他害了姐姐,给姐姐尽出下三滥的手段,害得姐姐被困在这紫禁城!我除了进来寻你,否则这辈子怕是无法与姐姐再见了。”
卫嬿婉凝视着进禄的脸,也滚下一行清泪,回忆起儿时的种种,不禁有些悲戚,“佐禄,姐姐的确很想念我们儿时的岁月,可是终究都已经过去。我当初选择留在后宫,并不是进忠一人所为,也有姐姐当初被冲晕了头脑,想要飞黄腾达的权势欲望。佐禄,进忠与我,我们这么些年过来了,他绝非你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姐姐!你与他称‘我们’?他只不过是个和我一样卑贱的阉人,他连真正的男人都不算,你跟他在一起,做那些事情,你不觉得恶心吗!”进禄说出口来,脸上表情似乎分外狰狞,“若是姐姐需要,我可以拨些人来伺候,就让进忠滚出去,离姐姐越远越好!”
卫嬿婉猛然甩开他的手,面容虽挂着泪,但却别过了脸:“佐禄,你慎言。今日姐姐与你话不投机,就当你未曾来过,你走吧。”
说罢,她似乎背对着进禄,抽泣起来。
进禄见自己姐姐哭成如此模样,也心软下来,他跪到嬿婉脚边:“姐姐,你别生我的气。我只是担心你被他人蒙骗。我从小是姐姐一手抚养长大的,是姐姐教我如何穿衣,如何煮饭,姐姐就好似我的母亲。若是姐姐不愿理会我,我便与未进宫时那一场大火里的佐禄有何区别?”
往事触动了卫嬿婉的心弦,她把佐禄搂进怀里,仿佛他还是曾经儿时一点点大的模样,“佐禄乖。姐姐在。”
许久佐禄才从卫嬿婉房内出来。他与进忠擦肩而过,片刻后他回头遥遥一望,拳头骤然紧握,颤抖不已。
进忠因要置办寿康宫上下事物,没伺候嬿婉用膳,正指挥着宫人们,春蝉跑来耳语一番,他便匆匆回宫去了。
酒气混杂着茉莉花香,倒是一番清冷的气息。卫嬿婉难得半醉,进忠走到她身旁坐下。
“怎么喝这么多?”
卫嬿婉抬头看向他,笑道:“你来啦?喝一杯啊!”
进忠边喝着自己手中的,便夺过她手里的一并饮下:“娘娘,您不能再喝了。”
“我要喝。我要喝……”卫嬿婉抓了个空,扑在进忠的怀里,进忠托着她的双臂,两人四目交错。
进忠这才看见她泪光晶莹,闪闪点点,烛光映衬下,更惹人可怜。
他忙用袖擦拭她的泪水,卫嬿婉却固执地按住他的手:“进忠,你说我为什么要重活一次呢?这一世,我真的能还清上辈子所犯的罪孽吗?我现在能够同你在一起,有些我真的觉得好不真切……甚至,连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都不能谅解我……”她向他倾诉着,“进忠,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进忠稳稳地扶住她,擦干净她眼角的泪水,认真地道:“我们重生,自然有其道理。只要做到心中无愧,便是在还清恩怨。”想到佐禄,他也良久无言。
“只是奴才想到那日娘娘所念的古诗十九首里的一句。所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进忠在她额前轻轻一吻,“无需想太多。珍惜现在便好。”
卫嬿婉靠在他胸前抽噎了一阵,重新抬起头来,没头没脑地堵住他的嘴,有些发狠一般地吻了上去。
只是她刚哭过,气噎喉堵,时常感觉到窒息。倒是进忠比她熟练多了,总是时不时渡一口气来,然后把她轻轻放倒在床上。
卫嬿婉自然而然地用双臂缠绕住他的脖颈,像是跌落进一个安稳的梦境。
夜半她醒来,有些迷糊地揉揉眼,望着身边的他:“进忠……”
“怎么了?”进忠起身想要点灯。
卫嬿婉赶忙抱紧他,嘴上嘟哝着:“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进忠黑夜中的眼眸像黑曜石般闪烁,他把她拥入怀中。
“奴才进忠只要活着,定一辈子不负娘娘。”
茫茫人海,一眼如万年。
飘飘落落,唯有一人,常驻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