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3
便宜祖母送出好几条街,一路大声吆喝,“小杜,走呀?”
又转脸对我,“吃了杜家饭,就是杜家人喽——吃饱肚子,抹抹嘴,站起来就走呀?你想得可太美喽!”
我皮笑肉不笑。
倒是杜嵩脸红,在我旁边走着,半侧过身,挥手赶她,“不送了!不送了!我和老金的交情,你送什么呀?”
人魔乱战,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把他乡作故乡。
县上最恢弘的宅子,一会是妖族监察寮,一会是人族道台衙门。
匾额挂了又摘,像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当红阿姑,换了妆就匆匆接新客。脂粉下眼皮青黑。
杜嵩将我看了几眼,见我满脸无所谓,笑容也淡了,“你爹没什么本事,经我爹好好栽培,终于有点样子了。”
我点头,连连称是。原书女主倒霉,十之八九是女配使坏,那么只要我不招惹男主杜嵩,单身一定能够保平安。
迎面有几个抱孩子的妇女,孩子见到我们,在母亲怀里扑腾,指着杜嵩叫嚷,笑呵呵地拍巴掌。
我没什么表情,穿越过来,别的犹可,唯独脸皮见长。
妇女反而红了脸,连连拍打孩子巴掌,低声说,“你死不死呀?再指着官爷,我打死你呀?!”
小孩哇地哭了。
杜嵩忙上前说,“为将为相,都是为了黎民苍生,我们跟妖寇不一样的。”
我心想:确实,你长得没人家好看。
妇女目光游移,嘴里哦哦了两声,只等杜嵩说完,才在后面加两句“不一样”、“不一样”。像是回音。
“妖寇北逃,河南归附,你好日子到了。”杜嵩侧过脸,对孩子笑,“你以后不必给妖寇磕头啦!”
我在旁想:给人皇磕头,不也是磕头?有什么不一样。
妇女脑袋勾得低低,“抓不抓叛贼呀?”
我想起这些日子,便宜阿娘和便宜祖母吵嚷起来,都骂对方叛贼。
我不由好笑,“当然不。这是闹着玩的。”
没有人接话。
后来杜嵩说了一个字,“抓。”
我问杜嵩,“什么?”
杜嵩昂然道:“咱们人族多过妖寇百倍,要不是出了叛贼,纵然妖寇再凶再蛮,他也打过不来!”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对。又问,“那要是···”我把“婆媳”咽回去,“两个人私下有仇,相互诬告是叛贼,又怎么办?”
杜嵩道:“天子圣明,我等秉公办事,绝不欺压良善!”
妇女怯怯地问,“不抓还行么?夜里大光大火的,娃睡不着。”
杜嵩道:“不抓不行!你不想妖寇回来吧?——妖寇坏得很!杀小孩,抢女人。不让我们活着。”
我望着杜嵩,只见他唾沫横飞,在寒冬里,呵气成雾。像是把灵魂也说出去了。
杜嵩这时转过脸,看到我,脸上微红,轻声说,“你放心。我保护你。”
中国男人说:“我保护你”,是省略句。全句为:“你卖我为奴,忠心事主,我酌情保护你”。
心里咯噔一声,我想这下完了。
只盼便宜老爹快些升官,别老在姓杜的手底下做事,万一哪天拿我行了贿?见子知母,这杜老夫人绝不好惹。嫁过去,天天吃口水拌青菜。可大大苦过给妖寇磕头。
吃饭时,杜嵩说了三次“尽忠报国”、四次“女儿当自强”、五次“巾帼不让须眉”。
我又烦又困,听什么都像鸭子叫。
上下眼皮直打架,我猛地想起后院还有个人,他没吃饭,于是告辞出来,绕了点路,打算带只烧鸡回去。
刚到小厨房,抬手要敲门,忽听里面传出大笑,“这不就抓起来了!——还以为不会呢,咱们又不像襄阳,地方大,有好几个妖族王子,听说那才——”
“——也不济事,女人就那么多,妖族抓一批,人族再抓一批,又不能从地上再长出来。”
“人族比妖族,那只有更挑的。”
“谁说挑?我看也不挑。仗还没打完,先把妖族小王妃抢到床上。哪个将军不这样?口口声声喊驱逐妖寇,睡娘们的时候,倒不‘驱逐妖寇’。”
我听得愕然,站了一会儿,悄然走了。
道台衙门离家近,我沿途买了几个饼,幸亏阿娘临走留了钱。不然他可没得吃了。
天寒饼凉,我把饼放在灶上,慢慢腾软了,再从缸里舀出水烧热,倒了慢慢一壶。提在手里。
积雪愈深,踩一脚咯吱咯吱响。
我走进后院,看他衣上血迹已干,我蹲在他身边,“你好,海东青朋友,吃了么您?我估计没吃。吃点吧。来。”
他似乎没听到,裹着棉被,蜷在马圈一角。
我把饼递过去,又想起他举不起手。于是收回饼,掰下一块饼喂他。
他不张嘴。
我用饼块碰了碰他嘴唇,“现在不是搞小资产阶级的时候。”
他索性别过脸。
我气死。有心丢下不管,又盼这人真是个鹰妖贵族,可做救命稻草。
我发了一小会呆,终于厚着脸皮问,“为什么不吃,你渴吗,那喝不喝水?”
他冷笑回头,眉目间极为不悦。
真是造孽!我上辈子对研导都没这样殷勤!
我把饼块丢进自己嘴里,狠狠咽下去,又换上笑脸,凑上去谄媚道:“嘿嘿···嘿嘿···喝一点吧,热水。”
他微不可见地冷笑:“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我为什么知道?你没告诉我。”
“···哼。我不说,姓杜的也说了。”
他侧过脸不看我。一手捂着小腹,另一只手掩口咳嗽。
我爬过去,盯着他的脸,“什么?他认得你?”你和我爹领导一个级别?别是骗人!你要敢不是个什么妖族贵胄,我就照你屁股踢上他妈的七八脚。
我跪在他身边,双手扶住膝上,斜抻腰身,凑脸去瞪他,“你谁啊?”
他挣扎着躲我,嘴角一阵抽搐,不知是忍笑还是忍呕吐,反正闭眼忍了一忍,从被中伸出手,食指戳着我额头,把我往远挪了些。
我揉揉脑袋,他终于回过头,正看向我,目光冰凉,表情森寒,消瘦面目几无人气。
“我么···”
他背靠墙壁,仰脸去看马圈外的天空,看了好久,才低头,凝视我:
“我是侵犯人族,掳掠燕云的大妖怪。”
我“哦哦”两声,抓来把雪,掐成个球玩,“大妖怪,真的假的?”
他眼中锋利散去,反手揉揉脖子,呃了一声:“这个···还能有假的吗?”
我说,“好吧,变个鸟儿给我看看。”
他面皮抽动,随即又绷紧,面无表情到呆滞地看了我好久。
我迟疑了会,“话赶话说这儿了,你到底是谁啊,你在我这儿,我不能不喊你名儿,以后你走了,留个名字我也好去找你。”
他微微眯着眼,“你找我?干什么。”
说着,他将手一伸,掌心朝我晃了晃。
我赶紧掰饼子给他。“要钱啊,”我理直气壮,“救命之恩,你还想不给钱?你抢了那么多钱,分我百八十两,不过分吧。”
“···”
我又加上一句,“还有人情债呢,我以后找你帮忙,你可不要装不认识。”
他低头小口小口吃饼,越听我说,脸色越黑,最后把吃了一半的饼块塞我嘴里,掸掉手指碎屑,没好气说:“你听好,我叫···”
正在这时,便宜祖母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阿昭——阿昭——水壶在哪里呀?你砸破了呀?那可是俺的陪嫁——俺不活嘞——”
我不敢让便宜祖母喊第三声,一哽脖子,我咽下饼块,“诶!诶!给您拿过去!”抄起水壶,匆匆跑进屋中。
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一吸气,鼻根酸凉,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屋子里闷热闷热,便宜祖母不开窗,走近了,就是一股甜腻的头油味。
便宜祖母正躺在床上,背对我数钱。过了一会儿,把钱收进袋中,推到枕头下面,这才转过身。
我听到碎银子叮叮微动,像是隔着厚毡。我晓得便宜祖母是故意的,让我看到她数钱。
但她神情有些戒备,似乎不允许我开口。
我只好直直杵在门口。
便宜祖母打量我一番,一屁股坐在枕头上,“愣娃子,——怎么,小杜说了什么了?”
我顿了顿,“我没仔细听。觉得没意思。”
“怎么能没意思——这么大的雪,他特特来跟你‘没意思’?”
便宜祖母似乎很高兴,踮起脚尖,在地上一撮一撮,她个子矮,每次屁股都抬起来,再重重落进枕头里。
我不由想,袋里一定没多少银子,不然多硌得慌。
便宜祖母转身,从枕头下摸出钱袋,举高了,朝我摇一摇,“都是给你的,以后嫁妆钱。”
我走过去,挨床边坐下,把杜嵩的话说了。
便宜祖母听到抓叛贼,忽然问,“你爹还在杜大爷手下做事吧?”
我点头。
便宜祖母立时笑了起来,脸如菊花,“中!抓叛贼,中!把他们抓起来,都杀光!”
她的语气轻松欢快,像是年轻了二十岁。
我迟疑一会儿,“这样真好吗?万一冤枉了人——”
“咋会?受冤枉,说明白不就好了。咱们和小杜说得上话。”
我说:“好吧。”
“叛贼不得好死!不看远的,就俺娘家三侄儿,去年投降鹰妖,一个官儿都没混上。为什么你爹有得官做?”
我想:你要说,因为你。
“因为俺从小教得好。···全是俺,和你阿娘屁的关系也没有。诶,说来老天不开眼,养儿养儿,养给谁呀?都养给儿媳妇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果然,离过婚的男人要不得,不是自己有毛病,就是老娘有毛病。背上不知道多少包袱,等傻瓜女人共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