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4
一口气骂完,便宜祖母饿了,下旨遣我去做烩面。
我头都大了,穿越前我是独生女,哪里会做河南烩面?我只会做康师傅方便面。
便宜祖母笑:“女大不中留咯!不给奶奶干活咯!”
我不吭声。
便宜祖母坐在床头,仰着脸瞅我,翘下巴撅得高高,“那你去跟我那妹子说,从她家锅里盛一碗来。”
我连忙跑到前院,朝西墙喊,“二姨奶!二姨奶!我奶奶要吃——”
墙那头很快响起二姨奶的声音,“阿昭呀!让你奶奶别嘚瑟了,下趟厨吧,顿顿蹭我的,好意思呀?”
便宜祖母在屋里喊过去:“阿昭,你听你二姨奶说得啥!要不是你爹提拔,你叔还种地呢,怎么能当得兵!”
二姨奶喊回来,“阿昭呀!那你快让你叔回来吧!”
我以不变应万变。
这时,便宜祖母裹着大衣,呼啦啦冲出来,往我手里塞了一疙瘩银子,低声说,“你二姨奶怕是手头紧,你趁吃饭,悄没声儿给过去。”
我说:“她让我进门?”
便宜祖母没好气,“你奶奶姓什么?”
“姓姚啊。”
“姚家就是咱的家。”
二姨奶早年丧夫,独子跟我爹去打仗,所以家里没有别人。
瓦碗木桌,河南烩面热腾腾地端上来,上面浇了一层油泼辣子,白汤红油,香气冲鼻。
我一口气吃了两碗,二姨奶坐在一边,穿着身花布衫,弯腰搓煤团子。两只手沾满煤灰。
“你奶奶懒得生虫,不给她把碗端到床头,她都不张嘴。你等会给她端一碗走。”
我觉得二姨奶很可亲,“二姨奶,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几天少出去好了。”
“最近外头不太平?”
“说要抓叛贼。”
“诶,叛贼,哪有叛贼呀?家里没米下锅,去妖族那里做点活计,就是叛贼呀?”
我猛地吃了一惊。从前只听说妖族凶恶无比,见人就杀。
又想到后院那只鸟儿,他凶恶么?好像也不。
“诶,你奶奶这人,好面子,一口一个‘皇恩’,都是河南庄稼汉。有什么皇恩在咱们身上?”
我笑了,这时面也吃完,我抓起碗,去锅里又添了些,打算带回去。
那木勺破了个缺口,面汤总溜下去好些。二姨奶在旁扎着手,一叠声教我如何多舀些,终于盛了满满一大碗,才放我走。
我先将面分出一半,在蒸笼里温着,将剩下半碗端给便宜祖母。
便宜祖母一看,骂我盛得太多,“要饿死你二姨奶呀?外头米面多贵,你出去打听打听?”
我这才想起来,银疙瘩忘了给,便宜祖母跳下床来,抄起笤帚,往我胳膊上狠抽了几下。
便宜祖母骂我:“还没嫁过去,替夫家省上钱了,你二姨奶腰腿不好,每年都要买新棉被,你连这银子都昧。黑了良心的,小心被妖怪抓去!”
我跳着跳着跑出去,从蒸笼里取出面碗,走到后院。
那只鸟儿拿着石子,在地上刻画着什么,听我走近,并不抬头,只手腕一转,将石子在手心一抛一抛地玩。
我看他,总有点迁怒,于是把碗放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问他,“吃不吃,不吃拉倒。”
他很平静,“帮我把碗举起来。我自己吃。”
他转了转左腕,五指已经能活动自如。伸手去取筷子,先夹起几块肉,递到我嘴边。
我面无表情地吃完,“还活着吗?这饭里没毒吧!”
“不是···”他用食指挠了挠鼻翼,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这才说:“我平时吃肉多。”
他又夹起一筷子面,低头吃进嘴里。他脸颊些擦伤,长发梳成高马尾,乌沉沉披在肩上,两鬓碎发有些绒散。
他吃出点汗,被风吹乱的碎发贴面皮,倒更衬托出鼻梁高直。睫长眉浓,他一垂眼,睫影一根根落在颊上。
“诶,阿昭。我跟你道歉。”
我听到这话,不由咦了一声,“为什么?”然后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阿昭?”
他微笑着没有回答,腮帮子鼓起来一点。
“我以为你叫来杜嵩,要抓我去换钱。把你想得太坏,真对不起。”
寒冬风大,马圈门户大开,冻得脸皮发紧,因此两人不自觉越靠越近,他每次说话,口角雾气都抚到我脸上。
我心头一荡。好半天才想明白他的话,有些诧异。
有人把我当个人,而不是个女孩子。
他又说,“杜充凶狠狡诈,杜嵩少了狡诈,却不少凶狠。你爹在他手里做事么?那未必有好结果。我妖族正拓土开疆,以后我安排你爹做官好了。”
什么?妖族贵胄要便宜老爹做官?
我张口瞪着他。
他微笑看着我。
见他吃得差不多,我放下碗,指着自己鼻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即能在杜充手下做事,令尊官位不低,居住又这样寒酸,大概出身不高,且新升不久,所以是个有能力的军官。对不对?”
我得意,“何止有能力,我爹是——”忽然想到这是个鹰妖,一把捂住嘴。
他已经接口,“——金先生。”
我霍得站起,“你怎么知道!”
片刻之间,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在原书里,妖族强横,攻城略地,金家满门忠烈,固守人族国土。或许这妖怪早就看准了这是金宅,装作中箭,要杀我。
我可真是养虎为患,只有拼死一搏···
他指指里屋,“你祖母老念叨:‘俺不活嘞,金家摊上这样的儿媳妇,俺上吊嘞’。”
他坐在墙角,单手托脸,扬起笑脸对我解释。
我尴尬得要死,立即做摸做样地跺了跺脚,再坐下去,“坐久了腿麻,”又夸他,“你河南话不错嘛。”
他笑笑,“你祖母说了三十一遍。”
我无语,转而收拾他吃过的碗筷,木块冰凉如铁。我却想到他拿着筷子,夹面吃的样子。
愣了一下,我闷头站起来。
“诶——阿昭。”
他拉住我衣摆,往下扯了扯,神色有些犹豫,“阿昭,杜嵩肖似其父,凶狠歹毒。与他往来,恐怕对你不好。”
我简直、简直···要被他惊呆了!他一个···一个侵略者,竟敢说大英雄“凶狠歹毒”。
他还要不要脸?
我实在忍不住,“你们妖怪偷我们人族的金银土地,就不凶狠歹毒吗?”
他大笑,“那不是俺偷嘞,那是俺拿嘞。”伸手一指里屋,“你祖母也这么说啊。”
他到底听了多久!
对于不要脸的人,的确是不能使用道德攻击。···而且,他河南话说得也太中嘞。
“小朋友,拿着。”他从怀里摸出一物,轻轻放进碗里,“替我谢谢你二姨奶,面真好吃。”
我盯着碗里儿掌大金块,心情有点复杂。这时一缕阳光从云后探出,金块闪烁,泠泠蒙着浮尘。
我马上把金块收起来。管这钱怎么来的呢!就算他是侵略者、是小偷,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伤天害理,罪犯拿钱吃火锅,火锅店老板总不能判刑吧?没这个道理。
我盘算,“给二姨奶买床好被子,另外我也要添几件衣裳。”
“这是谢你二姨奶的,不是谢你的,”他微笑,“谢你的在后面呢。”
他拿什么谢我?我没有问。拿起碗走了。
他还不知道老爹是谁。但很快了,便宜老爹北征归来,从此名震九州,彪炳史册。
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只是想到他捂着小腹,张嘴喘息的样子。
掀帘进屋时,余光瞥见他还坐在角落,银白皮袄满是血污,可他态度从容,侧头看满院白雪黑砖。
我不由停步——
天地只此一小院,没有人与妖,只有他与我。
这时,风骤急,马圈顶棚哗啦哗啦响,积雪噗噗落下,在日光中,仿佛团团金花,砸进雪地。
他似乎被惊醒,游目四顾,立刻察觉到我的视线。挑了挑眉。
“阿昭,你脸红什么?”
我大窘,直到洗完碗筷,依旧红着脸、咬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