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6
杜嵩只消停一天,转天又兴冲冲提了茶酒瓷玉来。
一度有传言,说这些茶酒是民间集资的兵饷,——杜嵩抓了叛贼,叫家属“自愿”花钱来赎,赎得越多,悔过越诚。
恍惚又听闻,某人真与妖族有过来往,但赎了极多的钱,切切悔过。
杜嵩就给了他一个官做,为百姓谋取有志之士。
“只要‘叛贼’该死,”我想,“那么杀‘叛贼’就是仁义礼智信,杀都杀了,钱也不能给你留下。一并抢走。大不了以后昭雪,无本买卖。”
交不上钱的叛贼,统统拉到街上用刑,以儆效尤。
我在马圈里走来走去,不断伸手摩挲栅栏。像是摩挲着一个人的胳膊。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墙外传来哀嚎声,呜呜咽咽地低微下去,喝喝几声,又猛地高昂起来,“啊——”一声。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死了。”
天边夕阳变紫变蓝,浓霞扯锦。墙外又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哭叫,显然换了个人酷刑拷问。
妖族还没有来,他们就这样杀人如麻。难道等妖族来了,这些人会改头换面,誓死保护我?
我有点怀疑。
正胡思乱想,“砰砰”拍门声忽然响起。我大喜,不错,一定是肃望来了。
我飞奔到门口,“你怎么才——”
“是我!”
是杜嵩。但已经来不及了,夕阳红通通照了他满脸,整个人都沐浴在红亮中,像庙里抓鬼神龛,为了吓鬼,先把人吓个半死。
杜嵩走了进来,“金叔叔在襄阳的捷报,我来给你读一读。”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手指隔着纸,在我手心一顶。
我低头一看,那手指还一下下顶着,指甲缝漆黑,是干涸的血渍。
他虐杀了人回来。
我赶紧把信纸抢了过来,心头害怕得突突直跳。
一个个字晃动起来,我又把信甩回去,“我不认字。你给我读吧。”
“好,你听,”他笑着拍了拍我手臂,“金叔叔打了胜仗了···当年我爹就说金叔叔一心为国,果然虎父无犬女。”
他每说一句,就往前一凑,最后几乎贴着我耳朵说话,我猛跑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也想去上战场,杀妖怪!可惜我是女人。”
“也不一定上战场,”杜嵩微微笑着,忽然转身闩上了门,“霍去病不也有个儿子?他老婆的功绩,比士兵可多得多了。”
我不响。
“你看你穿得这是什么。河南这地儿不好,打来打去,绸缎绢子都送不过来,”他慢慢走向我,皮靴踏在砖地上,嗤嗤微簇,像一条蛇,“跟我到江苏去吧?”
“这是我的故乡!寸土不让···我要留在这里!你走吧!”
“也不只是打仗的事,白打仗,钱从哪里来?我们去江苏征饷。”
他扳住我的脸,急吼吼亲过来,我一愣,他就亲到我额角,嘴唇肥厚烘热。
我猛地将他一推,借力跳到门边去,三两下抽出门闩,半边身子跨在门外,“好,谢谢你专程告诉我一趟。我估摸我爹快回来了,还有我娘——”
“我爹说,你爹有一点不好,”杜嵩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性子太倔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就不要管他了,本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管他做什么?”
我匆匆说完,抓着门闩,快步往外走。
街角堆着几具尸体,是新死的叛贼,家属垂着双眼、含着微笑来收尸,无论遇到谁,都不动嘴地呢喃“对不起”。不敢露出一点不满。
我呆了一会,拿门闩在地上乱砸,砸了几下,砸得虎口胀痛,又哭着回去了。
还隔着一条街,就听便宜祖母大呼小叫,“你们干什么呀,干什么呀?”
我加紧脚步,见到一队青衣脚夫,扛着各色锦盒,正从院门往外走,便宜祖母在旁跳脚,拉了这个又扯那个,谁也不理她。
“光天化日之下,抢起东西来了!好,你们抢!俺儿姓金,俺孙女婿姓杜,你们有胆子就抢!···诶诶,乡亲们呀,谁去跟俺孙女婿报个信!”
我硬头皮走上去,还没想好怎么说,就被便宜祖母拉了一把,“阿昭,杜嵩在哪里呀?!”
“我在这里!”杜嵩大步踱了过来,正义凛然道:“金昭,你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大义,我不怪你,但国家危亡之际,你再只图私利,我就容你不得了!”
便宜祖母傻眼,不敢问杜嵩,就来问我,“他说啥?”
“你怎么能偷窃兵饷?”
我完全呆住了。
杜嵩指指点点,“这些,这些,这些,都是兵饷,要给前线的士卒买冬衣、粮食、马匹的,你平时在我身上占一点便宜,我也不来说你,你怎么能把手伸到兵饷上?”
“我什么时候占过你的——”
“你去道台衙门蹭饭吃,见到的人多了!”
回过神。我冷笑:“原来道台衙门的饭是吃不得的,那你吃的都是什么?”
“我堂堂参将,不吃道台衙门的饭,吃什么?你一个女人,没有官职,怎么吃得?”
“既然我吃不得,那当天怎么不说?”
便宜祖母看了眼满面通红的杜嵩,还不大明白,她十分害怕得罪杜嵩,有碍便宜老爹前程,看着我,眼中竟有乞求的神色。
杜嵩叫嚷起来,“因为我没想到你心这么脏!人家士卒连一口热粥都喝不上,你好端端待在家里,却嫌弃肉菜隔了天了!你还有良心吗?”
“天呀,士卒喝不上热粥!”我笑说:那“你怎么不往前线运粮呀?你不是管这个的吗?怎么让士卒喝不上热粥呢?你不会是叛贼吧?”
杜嵩也不和我讲理,用力推我一把,“是啊,我也想往前线运粮呀,可兵饷都被你偷了去呀!我有什么办法?”
我侧身躲过,他一手推空,往前踉跄几步,暴跳回身,气急败坏地指着我。
便宜老爹乃全书第一悍将,不是瞎子都要珍惜三分。杜嵩再傻,也不敢喊人抓我,气得手指头哆嗦。
哆嗦了一会,杜充把脸一扭,冲脚夫吼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搬!再看充军!”
我懒得搭理杜充,搬了倒好,这婚事告吹。我吐出口气,稍微平复呼吸,抬脚就要往回走。
“啪”地一声,一耳光重重扇拍在我脸上。我疼得反应不过来,转回脸,直愣愣望着便宜祖母。
便宜祖母是农妇,犁过地插过秧,手上力气大得很,过了好久,我半张脸还发木。耳中嗡嗡大响。
我愤怒了,“你打我干什么,我又没错——”
话音未落,便宜祖母张口朝我一啐,滴滴口水喷来,我下意识闭起眼,鼻梁一点稠热,想必是浓痰。
便宜祖母恨声道:“诶呀!可把你惯坏了,说得都是什么?有这样跟男人家说话的吗?以后嫁了人还这样,得了吗?杜家不把你休了才怪呢?”
她口角还挂着涎水,来不及擦,就转脸对杜嵩急声说:“你听听,你听听!这女娃子说得什么话?”一屁股坐倒在地,扭着肚子,伸手把砖地拍得山响,“说来说去还是俺苦!命苦!他爹打仗去了呀,家里没个男子汉,就是不行呀,——以后到了杜家,给杜家添多少麻烦?俺都不敢想!”
杜嵩指着我,对脚夫笑说,“兄弟们先别搬,好好看一看这小——”
便宜祖母接口,“这小娘们!”
杜嵩笑嘻嘻点头,绕着我走了两圈,终于一挥手,率领脚夫,大摇大摆地去了。
我扯起袖子,狠狠搓了搓脸。浓痰黏腻,一搓开满脸都是。周围早已站了一圈人,都看着我。
闭着眼擦脸,一片黑暗中,更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
我又是疼,又是羞,心头火烧火烧。
便宜祖母伸手来挽我,“听这意思,小杜还愿意要你呢。”然后,她踮起脚,在我耳边说:“知足吧,你在大街上,这样又闹又叫,一点脸面也不给男人留。你以为你斗得过他呀?”
我不声不吭。
“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招来的?快回去睡一觉,收拾收拾,给小杜道个不是。说不定小杜心一软,又把东西送了来呢,”便宜祖母虎起脸,“人不能太自私了,你爹还在杜老爷手下做事,你要坏了你爹前程呀?”
···
从此家里也待不得,便宜祖母催命一样催我去找杜嵩。不然就“俺不活嘞——”。
她把我骂得体无完肤,而且坚信是为我好。我越是认识到自己一无是处,越能珍惜杜嵩,一旦嫁给杜嵩,我就“好了”。
“幸好她不往我背上刻个‘贤妻良母’,”我想,“毕竟我个女孩子,卖的就是皮相,折了旧,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