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8
郭忠将我敷衍得这么好,无非看在杜嵩面上。
我更难堪,语无伦次地说了句“你说得对”,立即往外走。
我觉得自己非常无耻,可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又不认得张大户,犯不上为他再做更多。
沿着长街走,青绢布鞋踏在地板上,嘚嘚有声。
没想好怎么面对二姨奶,我一步一挪,只盼晚点回去。
边走边打草稿,冷不丁一抬头,看见二姨奶站在院门口,手把门环,抻脖子往这边看。
我第一反应是躲,缩身往墙后一藏;第二反应是提气积力,准备今晚翻院墙回家。大不了摔死,反正活着也是受罪。
却听二姨奶一声,“阿昭!”
我吸口气,抬手在脸上猛搓两下,搓出张笑脸,迎出去,“二姨奶,还没睡呀?”
“还没有,”二姨奶双手抄在棉袄下面,“到二姨奶家里坐坐吧,吃不吃锅贴呀?”
心头一刺。我忽然尖声说:“我不吃!”
二姨奶马上沉默下来了,低头望着砖地,急得左右摇晃。
我猛地用手捂着脸,就要冲进屋里。
二姨奶又在后面喊了我一声,钉住我的脚,“阿昭!”
我僵硬地扭回头。二姨奶慢慢抬起脸,瞅了我一阵,“委屈你了呀,阿昭。”她小声说,“二姨奶对不起你呀!”
这一瞬间,我真想掐死自己。
喉咙干涩发紧,我再说不出话,索性大步跑进屋,伏到炕上,嚎啕大哭起来。
便宜祖母闻声而来,坐在炕沿上,淡淡说,“人活一世,福气是注定的,张大户享了那么大福,也该够了。”
我还是哭。
便宜祖母叹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斜站着看了几眼院子,回来挨着我耳朵说,“各家门,另家户。他姓张的阔了一辈子,那些吃的用的,你奶奶见过哪个?”
“他有那也是他的!”
“是呀,为什么是他的,不是你奶奶的?你奶奶活了七十年,才得了几匹好布料?摸不了一会儿,就被你霍霍没了,哎,摊上你这样的孙女,俺可真想死呀!”
我哭得在衣服里抖。
便宜祖母不耐烦起来,推了我一把,“好了,别做作了。做饭做饭不会,缝衣缝衣不行,唯独这江苏小娘们的矫情劲,倒跟你娘学了个十成十。”
说完,从口袋里摸出封信,丢在炕上,“你爹从前线来的家书,你快念给我听呀。”
我抹了把眼泪,拆开信,才看了两行,就看不下去,缓了口气,又忍着看了一遍,浑身发冷。
“二叔死了,”我艰难说,“给一个姓刘的人杀——”
“——哎呀,你二姨奶就这一个儿,她咋个受得住!”便宜祖母瞪大眼,又摇晃我的胳膊,“你、你别是咒人!”
“···”
“你二姨奶命苦,我早说她那男人八字不好,把你二姨奶妨住了,”便宜祖母背过手,在地下绕圈子,绕了几圈,一跺脚立住,“那个姓刘的死了没?九族诛了没?”
我呜呜摇头,“要给他封官。”
“没有王法了!”便宜祖母因为愤怒,声音特别高。
我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让二姨奶听到了。”
便宜祖母又惊又悔,默然坐了回来,“你二姨奶后半辈子,这后半辈子···”
她把头一低,泪珠一滴滴滚在蓝布旧衫上,哭了一会,又抖擞精神,“谁给他封官?谁敢给他封官?俺家还有你爹哩,看谁敢欺负你二姨奶!”
“就是我爹!”我说,“我爹要给他封官!还要二姨奶认他做义子。”
话音未落,头皮一疼,头发就被便宜祖母揪住了。
便宜祖母一边扯我头皮,朝墙上狠磕几下,一边压着嗓子骂我:“你骗我!你敢骗我!你咒你二姨奶!看我不打死你——”
我不吭声。倒不是我宽容大度,而是这一刻,我觉得疼痛让我松快许多。竟盼望便宜祖母打得更厉害些。
便宜祖母打完,又抱着我儿啊肉啊地哭起来,“阿昭呀,你别怪奶奶,奶奶是气急了,你跟奶奶说,到底为什么呀?”
“姓刘的愿意归顺,”我说,“我爹让我们告诉二姨奶,见了面,千万别让人家脸上下不来。以后···以后他就和表叔一样,为二姨奶尽孝。”
“这说得什么话?疯了,”便宜祖母喃喃,“疯了。”
···
第二天,天还没亮,便宜祖母就把我摇起来,换了七八套衣裳,一次次彩排、演练,逼我背熟说辞。
“先别跟你二姨奶说,说太快她受不住。”
便宜祖母掐了朵白山茶,簪在我耳边,眯眼看了一会,又伸手推了推。因为河南风俗,到有丧事的人家里,女子要戴白花。
便宜祖母说我长大了。
我心想:靠嫩娘,原主才十三四。说这话,你也不怕遭雷劈。
红日将出,我咬了三四次牙,跺了五六下脚,握了七八回拳头。然后,惶惶然往二姨奶家去了。
打开门,二姨奶只看了我一眼,就往厨房跑,“二姨奶给你炸锅贴去。”
我真想趁她炸锅贴时,一口气说完噩耗,就此结束一切。
但不能那么残忍,我期期艾艾地说:“我不吃锅贴,二姨奶。”
“吃些!吃些!以后嫁了人,面都见不着,二姨奶还炸给谁吃呀?”二姨奶说着,还是先把我拽进去,“阿昭呀,你不要怕,二姨奶拼了命,也不让你嫁过去!”
二姨奶背转过身,先走进屋里,翻门摸出把笤帚,蹲在灶边扫灰,笤帚刮擦地面,刷拉刷拉,听起来有点心惊。
我低头掰自己手指头,二姨奶忽然说,“那么好的人,咋就死了呢。”
我一边继续掰手指,一边小心地说:“节哀。”
“这样也好。”二姨奶很快地说,仿佛护短似的,“好人么,这辈子没好报,一定攒到下辈子去了。咱们给烧点纸,也算尽了心。”
我不掰手指了,过了好一会,指关节还是白的。
二姨奶说,“阿昭,二姨奶以为你生气,再不来看我了。”
我紫涨了脸,“这话是怎么说的,就是二叔死了,我才更应当陪着二姨奶。”
笤帚扫煤的声音忽然停止,二姨奶转过身,“你说谁死了?”
“牺牲,是牺牲!”我惊恐地说,“表叔收复豫州,保卫中原,河南——河南这个,水土丰茂,更是关垄防线——”
在二姨奶的目光中,我生硬地背下去,“有这个——这个很重要的战略意义···”
长久无声。
“儿啊,娘也不知道你最后怕不怕啊,”二姨奶轻轻问,“俺儿怎么死的?”
“就是,就是打仗,打仗的时候,有一个姓刘的人,”我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失手射伤了二叔。然后,没救过来。”
二姨奶又缠着问我是怎样的箭,二叔尸首什么时候回来。
我都不知道,只能重复一些“王师北定中原日”、“青山有幸埋忠骨”的话。
背完了说辞,我忽然反应过来,“二姨奶,你、你不知道二叔牺、牺牲了吗?”
“诶,”二姨奶背靠土墙,久久没有动弹,然后轻轻说,“我以为你说的是张夫人。”
再怎么矫饰,也饰不出朵花。
索性横下一条心。
我靠桌坐着,扭过身,用食指去摩挲碗沿,试它利不利,“人死不能复生,二姨奶您往前看吧,刘叔叔给你当儿子,是一样的。”
二姨奶震撼地盯着我。
“二姨奶,您要哭,就现在哭,”我说,“等刘叔叔来了,您可千万高兴些。二叔在天上,也一定盼着您高高兴兴的。”
“···这···这?”
“刘叔叔是一员猛将,一旦归附官兵,可是一件大大好事。”
“俺要他给俺儿偿命!”
“这不可能的!”我急了,终于把实话说了出来,“大义,大义,他们满口都是大义,只要不顺着他们意思,你就是无义!”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死死扯住衣袖,好像那是我的脖子似的。
在羞耻的浪潮里,我听到二姨奶的哭声。屋子忽然变得特别小。
我想二姨奶一定不愿意见我。
所以我走了是为二姨奶好。
我抬起脚匆匆往外走,迎面撞见杜嵩率领一伙人,敲锣打鼓地挤进院子里来。
“你二姨奶呢?”
杜嵩冷淡地望我一眼,显然还没消气,特在人前给我脸色看。
我拦住门,“她不在。”
杜嵩不耐烦,“你眼里就只有钱!我这回不是来搬东西的,”伸长脖子,朝里喊,“乖乖,大娘啊,你造化到嘞!”特意换上方言,表示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