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故人
回程的途中,沈奚还在思考这件事,难道这马就只是寻常的精神状态不好?若是如此,军中众人何至于如此困惑?依丰新觉所言,这些个症状已经影响到进食和正常身体状况了,急需解决。
难不成是什么隐疾,抑或是什么新型疾病?沈奚思来想去也没得出什么结果,这个时代还是太落后了,什么设备都没有,若是在现代,还能通过生化检查进一步探究。
马车行过颠簸的路段,车厢摇晃,沈奚身子由于惯性一倾,她忙伸手扶住车厢内壁,待她坐正却发现马车渐渐停下了。
“到了吗?”沈奚疑惑,算一算应该还有一段路才对的,莫不是她思考得太过出神以至于忘了时间?
不待蒋仲回答,沈奚伸手掀开了帘子,如她所料,离家还有一段路,只是路上多了个拦路人。
“奚儿……”林亦轩望着车上的人,艰难开口,“我有话想要同你说,不知你现下方便吗?”
看着对方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林亦轩心头涌上了阵阵苦涩,她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却又跟从前很不同,变得更加自信,更加从容,不再是那个扯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姑娘了。
“你是?”
沈奚疑惑,这人不就是上午酒楼遇见的那个吗,为何要在这里拦住自己,瞧他这一副伤神的模样,像是受了什么情伤似的。
林亦轩眼瞳微缩,身体猛然一震,似有千斤巨石迎面砸过来,胸口被砸出一个大窟窿,又如溺沉入深海般窒息。
他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再出声已带着颤音,“你……不认识我了吗?”
说罢,林亦轩摇了摇头,不看沈奚的反应,神色猛然改变,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喃喃自语道:“不对,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那你骂我,打我……”
“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好吗?”他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祈求,紧紧注视着沈奚,眼底是化不开的雾气。
沈奚这才意识到他的身份——原主的渣男未婚夫。
一瞬间,沈奚的怒气就上来了。
“林亦轩,你多大的脸来跟我说这些?”沈奚沉下脸,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觉得你很可怜还是很深情?”
“同一个姑娘互诉情意后另娶他人,接受了另一个姑娘的爱意又转头来寻旧爱,你觉得你很委屈吗?”
一字一言,落到林亦轩耳中,化做冷刃寒锋,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上。
他艰难地开口,语带苦涩:“奚儿,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既负了你,也对不起若雪……我今日来,并非想要祈求你的原谅,只是想同你说清楚,当初我并没有骗你,这一切原非我所愿。”
“那你现如今又想做什么呢?”沈奚没有丝毫动容,“往事不可追忆,你不是当初的你,我亦不是当初的我,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沈奚早就死了,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说到这,沈奚垂下了眼睫,盖住了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痛苦,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在这一刻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过。
那时林家还未搬出四方巷,沈林两家比邻。春日暖阳里,草长莺飞的时节,在大片大片的草原上,她拽着纸鸢线轴,他在前面拿着纸鸢跑。两人笑着闹着,最后纸鸢飞得很高很高。
夏日里,老槐树下,她坐在秋千上,他在身后推,一下比一下高,笑声伴着蝉鸣,久久不息。
秋日赏桂,冬日看雪,太多太多的画面同他有关,美好得令人心碎。
……
手指掐入掌心,带着的痛感让沈奚清醒了几分,她强迫自己从旧日情绪中抽离,阖上眼,静静地平复。
“林公子,最好的方式就是你离得远远的,不要再来打扰。”沈奚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直视林亦轩。说完,她便令蒋仲继续驾车。
不要再来打扰……她了。
帘子放下,隔绝了视线,马车缓缓驶离,长长的道上最后只剩下一人久久伫立。
——
深夜,夜市渐息,街道上渐渐没了小商贩的身影,大部分店铺也关门歇息了,只剩下几家酒楼客栈还亮着灯。
悦来酒楼里,只剩下寥寥几桌人,小二们忙着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正在擦桌子的那人眼神不住地往角落里的一桌瞟,手上动作都慢了下来,他凑近同伴,低声道:“这不是上午包厢里的贵客吗,怎么现在这般失意?”
同伴扶正歪了的长凳,往那边看了一眼,耸了耸肩:“林家的公子,在京城当官的,有个貌美的夫人,夫人家有权有势,再怎么失意都比我们好。”
“唉,也是。”他长叹一口气,“人家失意还能坐在这酒楼了喝酒吃肉,咱得意的时候还是在这打杂赔笑。”
“不过我倒是没认出他就是大家口中的林公子,老板交代贵客全是在说上面的人家。”他意有所指,“看来林公子这岳丈家不得了。”
“早上的那位小姐还乐意忍受行旅之苦跟他回咱这边陲小城,看来这林公子在家中地位也不低啊,按理说他应该算是赘婿了吧。”
此时,林亦轩饮尽了杯中酒,正打算再倒却发现酒壶空了,立刻喊道:“小二,再上酒!”
“好嘞。”擦桌子那人赶忙应声,放下抹布,给林亦轩拿酒去了。
小二笑着给林亦轩满上酒杯,看着满身酒气的憔悴模样,微微摇了摇头,不懂他们这些富贵人家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
林亦轩醉了,看不清眼前景象,只见朦朦胧胧的一团,他晃了晃脑袋,视线倒是清晰了几分,心上愁绪又起,惹人烦忧。
他再一次端起酒杯,大口饮下杯中酒,酒顺着唇边、下巴,流入脖颈,湿了胸前衣襟,湿冷一片,口腔中因着烈酒却异常灼热,冷热同时袭来,令人头脑发昏,犹入朦胧之境,忘却烦恼。
室外雪落得大了些,林亦轩瞧着瞧着出了神,今日是奚儿的生辰,往年都是他陪着她一起过的。
在每一年这个落雪的清晨,他便会在家中梅林埋下一坛酒,这是他从未告知沈奚的,总盼望着等到迎娶她过门那一日,将这酒挖出来大宴宾客。
对,今年的酒还没有埋。
林亦轩过电一般一个激灵,撑着桌子就要站起来,但身形不稳,猛然跌倒,手肘磕在桌角,钻心的疼痛袭来。
“亦轩!”匆匆赶来的唐若雪刚进门就见到这样的情形,顾不得抖落身上的雪,便飞奔向他。
唐若雪吃力地扶住他,他身形高大,相比之下,唐若雪显得分外娇小。
林亦轩显然醉得不轻,整个身子都瘫倒在唐若雪身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触到肩上凉雪,他蹙了蹙眉。
见状,唐若雪吩咐赶到身边的侍女,“月儿,帮我将身上的雪拂去。”
月儿没有行动,而是瞪着林亦轩,对他夜不归宿买醉的行为感到愤怒,他不知道小姐会担心的吗?
早上让小姐等,晚上要小姐寻,没见过这样当人丈夫的,月儿越想越气。
“快点,月儿。”唐若雪知道她在想什么,出声催促,声音沉了几分。
看着唐若雪小小的身躯支撑着林亦轩的重量,月儿对小姐的心疼盖过了愤怒,叹息一声连忙上前帮着搀扶,自然也扫去了冷到林亦轩的雪。
主仆两人搀着醉得像烂泥一般的林亦轩上了马车后,终于轻松了些,月儿给唐若雪捏肩膀放松着,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触及她的愁容,还是闭上了嘴。
本以为今日的闹腾已经结束了,谁知道刚伺候林亦轩躺下,他便猛然睁开眼,发了疯一般往外跑,主仆几人又着急忙慌地追。
“亦轩你慢点,等等我。”唐若雪看着仅着单衣,光着脚在雪中狂奔的林亦轩,心焦不已地追上,刚跑几步又返回在架子上捞了一件外衣。
“慢点,亦轩你慢点。”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地落。
林亦轩直奔后院梅林去,左看右看寻到一棵挂着木牌的树前,跪在地上,双手开始刨地。
天寒地冻,土壤表层结了冰,冰棱沙砾划破他的皮肤,鲜血一点点染红白雪。
泪一滴滴滚落,滴到雪上,混着血,手上的疼痛传至心头,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听闻悲戚的哭声,唐若雪心头猛然一震,只想着往前冲去,一个不留神却被虬扎的树根绊了脚,瞬间跌落在地。
“小姐!”月儿连忙上前扶起唐若雪。
这一声也落到了林亦轩耳中,他木然转身,被泪朦胧了的视线里出现一个挣扎着跑向他的女子。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崩塌,他撑着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向唐若雪跑去,拥抱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声声念着,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
唐若雪更紧地抱住他,哄小孩一般抚过他的发顶,一句句回应:“没关系,没关系……”
不管他的对不起是同谁说的,她总归会跟他说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