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相来信
翌日，风停雪止，晴空万里。
悦来酒楼的三楼打破了往日的宁静，有人语声从紫檀木雕花镂空屏风后传来。
有缭绕烟雾自梨花木桌子上的吉祥莲花纹白鹤立香炉中悠悠升起，向四周弥散，清幽沉香顺着空气飘入人的鼻腔内，令人精神焕发。
一手双轻轻扇动，香味被引至鼻尖，那人浅浅呼吸，细细品着这香，闭阖的眼睁开，眸中闪过精光。
“在邺城这香已然是上品，却仍是比不上我在京城常用之香，味淡易散，香味不能久留。”柳正平悠悠开口。
今日他未着官服，外袍是不带任何刺绣花样的棉布，看起来十分简朴，不似一个官员，倒像是城中的老百姓。
林亦轩喝一口浓茶醒神，对他所言不以为意，视线落在他的宽大的袖口处，层层叠叠的衣料里，底下几层质地同其他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产自江南的绸缎，金线暗纹居其上，十金一匹。
“柳大人，若是过不来这清贫日子便如常过官老爷日子好了，粗陋外袍里着华服，怕是更加引人生疑。”
柳正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面容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抚过袖口，朗声笑着：“多谢林大人提醒，只是旁人哪能有林大人您这火眼金睛。”
他抿了一口茶汤，状似好奇般询问：“听闻昨日，林大人去找沈奚了，直到深夜才归家，着实是辛苦，不知可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待林亦轩回答，柳正平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交代道：“不过林大人也需要注意才好，虽说此番返家是有要事要做，可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可莫要因此冷待了家中夫人才是。”
林亦轩长睫垂落，盖住眼中瞬间划过的暗芒，轻轻勾唇，淡淡回道：“多谢柳大人提醒，在下还需多同柳大人学习，如何能让夫人在异乡过得更加舒心。”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都不是什么好话，面上和谐平静，实际是针尖对麦芒般尖锐。
柳正平不满林亦轩，一个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毛头小子罢了，不过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得了唐相之女的欢心，这次倒成了核心的人物，能给他带消息了。
而柳正平自然也知道他同沈奚之前的那点事，同样也知晓林亦轩去沈家不会是为了打探什么消息，就是纯粹刺他罢了。
林亦轩拿柳夫人出来说事同样也是反击，柳正平做的这些事柳夫人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指不定要如何同他闹。
两人在如何明讽暗刺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都是过过嘴上的瘾罢了。
林亦轩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过去，“唐相的秘信。”
柳正平也收敛了锋芒，笑意散去，嘴紧紧抿着，他撕开了信封，拿出里头的空白信纸。
旁边的林亦轩则点燃了桌上的那座烛盏，柳正平顺势就信纸往烛火上烘烤，字迹一点点慢慢浮现纸上。
他视线扫过，一字一字读着，不敢轻易掠过怕曲解其意。
随着信上内容往下，柳正平面色越来越凝重，紧绷的身体透露出他的紧张与不安，阅过最后一个字，他将纸张移到火焰上。
明火遇纸，瞬间燃烧，火舌燎过干燥的纸，不多时纸张便化作了灰烬，落到桌上聚集成小小的一团。
“一个月后便要开始行动了吗？为何如此仓促，按照原定计划至少要到开春再行动，如此一改，部署全需改动，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林亦轩不语，慢悠悠品一口茶，看着柳正平越来越焦灼，掐着时间轻轻放下茶盏，道：“唐相的命令，我亦不知，照做便是。”
“照做？”柳正平彷佛听到什么笑话，他蹭一下站起来，“你一句照做要花费我多少心思，你知道吗？”
林亦轩抬眸扫过去，冷声道：“柳大人你冲我吼没有用，命令不是我下的，做主的人不会是我，我就是一个传话的人，又意见大可传书回京，亦或者做不来就卸任，无人逼迫你，气不要往我身上撒。”
“行行行，对不住，林大人！”柳正平气急，说话一时嘴快了些，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很重，双手叉腰四处踱步，企图冷静下来。
同他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林亦轩更加悠闲了，手指搁在桌子上，余光瞥向柳正平杂乱无章的步子，手指微动，随着他的节奏一下一下敲着，静静等待他开口。
良久，柳正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将心头的躁意压下，开口询问：“是朝中发生了变故？”
他在边境，官职也便利，这城中事，军中事，甚至是城外事他都是知道的，而这几方并没有传来特殊的消息，那便是这远处的京都了。
“差不多，朝中有人旧事重提，多年前扶家那场事又被人翻到了水面上。当初事之所以能成，有很大原因是扶家势大，上面疑心重。”
“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扶家仅剩一人，且常年驻守边境，京中宅邸空置多年了，上面人心思早就不同了，加之扶家旧部的大力推动，大有要翻案重查的打算。”
听闻此，柳正平心惊，一是为时局，二则……他不漏痕迹地看了一眼林亦轩，这人说起来这些事情详细备至，然这事发生之时，他不过还是一孩提，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唐相对他的看重程度。
不过这时并不是内部争斗的时候，柳正平暗自敛了敛心神，沉声说道：“我明白了，只是这事做起来还是有难度的，现如今通过商会的发展，马的流通渠道已经没有问题了。”
“军中那边……”柳正平沉吟片刻，“沈奚昨日去了军中，不知可会带来变故，你同她有旧交情，利用好这个便利前去打探打探。”
触及林亦轩冰冷的眼神，柳正平终于恢复一点笑意，有一种扳回一城的畅快感，“你不愿的话，那便让何松去了，正好前些日子他刚同沈姑娘深情告白。”
虽然人家并没有拿他当一回事。
“说不定过些日子便要上门提亲了。”柳正平继续说道，俨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瞅着林亦轩越来越黑的脸，心里乐开了花。
林亦轩再开口便是冷言冷语了，“此事我自有考量，你尽管做好你份内之事便可。”
“哈哈哈。”柳正平得意了，抚掌大笑。
但他也是知道分寸的，不一会儿便正了辞色，同林亦轩详谈接下来的安排。
茶凉语毕，柳正平先一步离开，偌大的空间内仅剩林亦轩一人。
寒冷冬日里，他支起窗，独立窗边，望向远处，眸中晦暗不明。
寒风吹入，扫到桌前，那团灰烬便被卷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飘飘荡荡，最终散落到地上角落里，化作无尽尘埃中的一部分。
——
沈奚再一次进军营，较之上次已经熟悉了不少，不再需要蒋仲时时带路，她也能走到马厩。
不过今日她的目的地也不是马厩，还是需要依仗蒋仲在前引路。
丰新觉把军中有些养马经验和兽医都召集了起来，再邀请来沈奚，打算一起商讨着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加上军中的管事，十几人齐聚一堂，桌上摆着成堆的书籍，有些凌乱地摊开在地。
军中看顾马的兽医都翻遍了，没有找出来什么眉目，见沈奚几人来到后也不抱什么希望。
有人长叹一声：“找不出来便算了吧，就是母马如今精神不济，并不影响那些真正上战场的战马，最多便是后备幼马少了，那尽可去民间征集。”
“我也这般觉得，与其把时间都放在这里，还不如直接从外头购买马匹再行训练。”
“然也，军中自行配种接生，幼马长成所需时间本就极长，中间还有夭折的，算下来成本还更高。”
大部分人都被这个问题搞得心焦，往这个方向走看不到希望还不如换一条道走，总归问题不是很大，他们也能轻松一些。
“按照从前的惯例，都是战时才会大量向民间买马，此时我们若是贸然购买会不会带来百姓的恐慌？”
“政策改变也正常吧，行动之时多加注意便好，对了，官府不是搞了个商会吗，我们直接通过商会购买便可以了。”
说到商会，丰新觉猛然看向沈奚，商会里就有人在此，那他们行事岂不是更加便利。
方才的讨论，丰新觉也听了，经过这么久的观察治疗，一点成效都没有，这马说严重也不严重，说没事也是真的有事，这让所有人都看不见希望，如今有另一个方法可以考虑自然是极好的。
“沈姑娘，你便是这商会中人，可否麻烦你从中牵线，我们好好聊一聊这件事。”
“可以。”沈奚点点头，“不过你们有钱大量购买成马吗？”
从他们不舍得扔潮湿的马饲就能看出来经费紧张，再有扶渊也把事情给她讲过，她知道筹集这些钱也不是轻易的事情。
丰新觉倒是很乐观，笑呵呵道：“这好歹有个努力的方向了，总比守着那些马要强。”
见他们都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沈奚总觉得不安，哪里出现问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