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意外之得
对于旅途上有人陪这件事,殷晗发自内心开心。她不是享受寂寞的人,打离开张家村后憋得只能对红枣说话,现下半途拐来个鬼伶仃,殷晗势必要人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
当然套话也是必须的。不过四非凡人敢让鬼伶仃单独留下,那自然也不怕被她套话。
于是殷晗左手牵扯马,开始叭叭叭问鬼伶仃:“地狱岛开岛多长时间?封岛期间你们能离开岛吗?一般能抓多少恶人?又会怎么处置这些人?”
她知道哪些问题能问,哪些问题不会过线。
少年的声音同人一样有种森冷的感觉:“每一百年开岛半年,闭岛期间岛上会派人进入武林搜罗罪犯的信息,自然可以出入岛屿。能抓多少就抓多少,名簿上记录的罪者若是这次开岛没抓住,就只有等到下一个百年。”
“不同罪犯有不同处理方式,愿意悔改者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执迷不悟者也有自己的下场,罪不至死者,地狱岛也不会判处死刑。”
倒是回答的意外详细。
“那你们抓过哪些人?”殷晗继续问,鬼伶仃一瞬的犹豫被她看了出来,“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
“……没。”鬼伶仃道。
“能跟我讲吗?比如犯过什么事的人怎样被你们捉住的?”
“我接触岛上事务不久。比较熟悉的,是二哥追捕过的一个罪犯……”
殷晗听鬼伶仃娓娓道来,除了听出鬼伶仃对他二哥非常崇敬外,还听出他二哥是个相当铁面无私的人。虽然年纪尚轻,但地狱岛上的人都对他心服口服。
只不过……这个故事,怎么越听越耳熟?
她是不是在哪里看过这个故事??
终于,在鬼伶仃喘气的空隙,殷晗幽幽问道:“你说的这个罪犯,是不是有个名号叫勾肠锁心?”
“嗯?你也知……”
鬼伶仃疑惑地对上殷晗一言难尽的视线,突然想起了一件被他刻意遗忘的往事,到嘴的话戛然而止。
殷晗回想起她五年前从王夫子那里借来看的话本,有一本叫《铁面判官》,结尾她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她记得那本书的作者叫……
“原来写《铁面判官》的那个鬼伶仃就是你啊,如果不是今天听你说来耳熟,我还想不起来。”
殷晗感慨道,“五年前你才多少岁,就能写出那般环环相扣波澜起伏的悬疑小说了。如果我猜得没错,铁面判官的原型应该就是你口中的行二的哥哥。”
这苦境真是连小孩都深藏不露。想她当年十三四岁时最多写个小短篇,文笔稚嫩故事幼稚,回头看来简直不忍直视。
“可惜后面就没看到同样类型的话本了,你没继续写了吗?”
“嗯?鬼伶仃?”
久久不得回答,殷晗停止回想《铁面判官》的具体内容,侧头看向旁边的少年。
游魂般的少年嘴角绷得死紧,面色依旧苍白,只是发间露出的耳朵红的突兀。
殷晗陡然默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当着某人的面念了他小学时上交老师的日记一样,能造成一个人的社会性死亡。
“那是我私下写的……三哥看到后拿去投了书商。”
从鬼伶仃的话里听出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殷晗扬眉:“那你其他两个哥哥看过了?”
看过。
三哥在第一时间就拓印了三份,一份送给了二哥一份给了大哥最后一份送了书商,然后大哥二哥分别还来找过他谈心。
大哥说:四弟你走出心理阴影了大哥很欣慰。
二哥说:写的不错。
三哥:哈哈哈嚯嚯嘎。
鬼伶仃闭上眼。
殷晗懂了:这是写的同人被正主看过了还夸奖了。回头看看市面上还有没有卖的,再回味回味。
只是因为书很好看而已,也许还能找作者要个签名纪念童年。
to 签的那种。
于是在他们从荒郊野岭回到人烟处时,殷晗一个转身,再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本油墨味未散的《勾魂判官》。
“对,就写: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殷晗满意的把书揣回兜里,她在异世喜欢的第一本书遇上了作者拿到了签名,就是感觉有点欺负小朋友。
鬼伶仃红着的耳朵热度渐渐退去,又变成了那个森寒的鬼伶仃。只是签名来的轻易,叫殷晗看出这少年目前还不甚擅长拒绝。
她清了清嗓子:“为了感谢你的签名,我请你吃茶安怎?”
“不用,举手之劳,接着往水晶湖去。”
“好。”
水晶湖水晶湖,湖面若水晶,粼粼赛琉璃。碧波澄澈,杨柳依依,环山绕白雾,不解碧女心。
湖是好湖,景是好景,传言也未曾有误,确实是疗伤的圣地。只是偶然有人背着同伴冲进湖里,或是来得及时松下心弦,或是晚来一步回天乏术。
小小一处水晶湖,竟也得见江湖风雨的缩影。
“水晶湖,让你很失望?”鬼伶仃陪殷晗在湖畔坐了半日,也忍了殷晗拙劣的下棋技术半日,看到殷晗的目光始终忍不住往湖心飘去,终是问道。
殷晗顺势放下手中棋子,无视掉一败涂地的棋局:“风景很好,湖水能疗伤的传言也是真。只是如果这澄碧湖水不用染血,那更好而已。”
就像是一块无瑕美玉,被血浸染出裂纹。好山好水,堪比殷晗在九寨沟见过的五花海,但不同的是五花海只有游客纯然的赞叹,而水晶湖多了掩不去的悲欢离合。
她本着游山玩水的心理来,见着一地刀光剑影后的伤痛哀鸣。
“他们的人生聚散,你插不了手。”
“我不会医术,自然无能为力。”殷晗拣起黑子放回棋盒,“只是我不喜欢人死罢了。”
她来自相对和平的国家,又不是医生或警察,按照常理终其一生都很难见到亲友以外的人辞世。苦境从来不算太平,但教门实在把殷晗保护的太好,在水晶湖所见,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目睹死亡。
但那终究是旁人的生离死别,让殷晗如隔镜观花,虽有感触,也难深入。
而地狱岛不同于法门,鬼伶仃在地狱岛刑岩见过数次二哥处决罪犯,几个兄长都没回避过,所以他能平静地问殷晗:
“所以你的棋才落得这样凌乱不成章法?”
“不,是我本来就不擅长对弈。”殷晗坦然承认,“第三日了,估摸着你的二哥也快到了。”
“我的棋艺不及二哥,你若有兴趣,可以找他手谈几局。”
“那我是自讨苦吃。不能好高骛远,就先定一个小目标,下次输你五步内。”
“为什么不是赢过我?”
“耶,凡事都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什么事慢慢来?有些事就是不能拖沓,容易错过机会。”
四非凡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几个呼吸间就闪到了殷晗与鬼伶仃边上,他往棋盘上一瞅,乐呵道:
“这棋下的颇有水准啊。”
殷晗自我调侃:“一泻千里的那种水准吗?”
“哈,初学者棋风往往出其不意,四非凡人就来陪你手谈一把。”
鬼伶仃快速让出座位,颇有种送了口气的感觉。殷晗思忖着跟自己下了半天棋还真难为了他,当下也毫不介意的拿起黑子:
“我下的差,就不谦让了,我先手?”
“再让你三子。”
四非凡人大方道。
殷晗也不客气,落子在四角星位。四非凡人捻着白子,注意力四分落在棋盘,六分留给对面一脸专注的人。
他回岛上查了殷晗口中的梁蔚,古颅海岸名簿翻完,岛上数百年中罪者中无此人,也没有梁姓的江湖人。再往鬼差录上找了找,前翻了两百年,倒是找出一个人。
四非凡人没听过实属正常,他在地狱岛上的春秋还未至百岁的一半,那人却在百年之前就离开了地狱岛,不知所踪。
贺良蔚,百年前地狱岛的医官,兼职验尸,算得上现任役行者半个老师。离开前留了一本《昭雪集》,讲了多年来她检尸的经验,现在抄本还揣在四非凡人怀里。
如果殷晗口中的“梁蔚”就是贺良蔚,那也难怪她的女儿能找到白浪沧海边等着地狱岛开岛了,就是还不知道殷晗有什么用意。
实际上只是按图索骥的殷晗没有那个分神的心力。殷夫人教她琴棋,她没学得几分火候,棋堪堪背懂了十几张棋谱,琴曲能顺溜弹下来的也没几首。晏学姐他们的略懂是谦虚,她的略懂就是十成的实话。
她棋艺不如鬼伶仃,更比不上四非凡人,得了三子之先也在这棋局里走的举步维艰。四非凡人四分心力落子落的云淡风轻,有意留她几手,殷晗看不出来,但旁观的鬼伶仃对四非凡人知之甚深,自然能看出这点。
殷晗全心放在棋局上,比与鬼伶仃心不在焉下的那几把好上许多,但也快撑不住了。鬼伶仃心里有数,默默盘算自己的棋路。
不出半个时辰,终是走到尽头。殷晗擦了把额汗,把手中棋子放回棋盒,笑着摇头:“是我输了。”
“这可比刚才我看到的那局下的好。”四非凡人摸摸下颚的短须,把怀中的书拿了出来,“这本书你见过吗?”
鬼伶仃不知道殷晗读过没,但作为地狱岛一员,这本书他不算陌生。
《昭雪集》,贺良蔚。良蔚,梁蔚。
与殷晗口中的母亲有关吗?
殷晗双手接过书籍,目光在封面署名处掠过:“虽然书没有看过,但作者的名字甚是微妙,想来与家母有关。”
“若此良蔚是彼梁蔚,那你与地狱岛也算关系匪浅。”
“非也非也,当初我说出母亲名讳时,先生甚是陌生,大抵母亲离开贵岛时日不短。加之早些年,家母与家父远游,至今音讯全无,晗可不敢高攀。”
殷晗此时倒客气了起来,一边揣测着殷夫人是如何知道梁蔚出身地狱岛的,一边有意漏出梁蔚失了行踪的事给四非凡人,寄望能得到点什么消息。
四非凡人道:“贺前辈离开后,地狱岛也再无她的音讯,帮不了你什么。不过吉人自有天相,你也莫要太担心。”
“多谢吉言,这本《昭雪集》也感谢先生赠我。”
殷晗没有小姑娘过去十五年的记忆,没抱着一下就能找到小姑娘父母线索的希望,听闻四非凡人的话便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失望的神情。
这边棋局与话题都结束,四非凡人转向一旁的鬼伶仃,道:“易虚道临*的行踪有了,你要随我一道去帮司命拘役使捉拿他吗?那人双仪剑法不差,单凭拘役使恐怕难以应对,老二让我去帮忙。”
“依二哥三哥安排。”鬼伶仃毫无异议。
“那殷小姑娘你想去见识见识地狱岛缉拿罪犯吗?”
殷晗手脚麻利地开始收东西:“迫不及待。”
“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