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易虚道临
“还真是人不可相貌,谁知道这样一个看上去人模人样的道士会做出残害幼童的事。”
殷晗将绘有易虚道临画像的宣纸还给四非凡人,感慨道。
地狱岛的画师手艺不俗,一方小像寥寥几笔便让易虚道临的神韵跃然纸上。虽不若油画与真人相差无二,但足以让人初遇真人时一眼认出。
如果不知道这人干过什么,殷晗能称赞一句道长生的周正。无奈四非凡人与鬼伶仃路上你一言我一句给殷晗科普了这位仁兄做的恶事,包括但不限于为了道决杀人夺书、欺师灭祖、用稚童炼药等等,殷晗便只能说一句人面兽心了。
鬼伶仃道:“所以他在地狱鬼簿上名列前茅。”
殷晗好奇地问:“那排第一的是谁?”
鬼伶仃迟疑地看了一眼自家三哥,四非凡人摆摆手:“没事,可以说。”
于是少年回答道:“是一名名唤轩辕不败的不世高手,此次开岛,岛主欲亲自出手擒拿。”
轩辕不败?
殷晗只听过东方不败与独孤求败,但不妨碍她觉得这个名字和日月神教教主同样霸气,只是……
“人如其名吗?”
“一个狂人,一个心机深重的狂人,一生求败,未有一败。但阎君也不是好相与的。”四非凡人这样说着,却没有盲目乐观。
听闻百年前岛主曾败在轩辕不败手下,这百年间,为了不辱没地狱岛的威名,岛主闭关苦修数十年,岛内大小事务移交尚年轻的灵之子与大哥。再出关时,仍无收权之意,只怕……
但这些鬼伶仃尚不知情,更无必要让最多算半个地狱岛关系人的殷晗知晓。
未摸到先天之境门槛的殷晗不知四非凡人短短一句话下的险恶,道:“那殷晗提前祝贵岛阎君凯旋而归,为江湖再除一患。”
鬼伶仃正欲开口,四非凡人蓦然表情一肃:“来了!”
殷晗虽未发现什么,但也条件反射般握住剑鞘。待明缜无声无息落入右手后,她也捕捉到了一丝风声。反应最慢的鬼伶仃屈起十指,掌背青筋清晰可见。他听见了。
脚步声与呼吸声。
习武之人脚步轻而稳健,却难以做到完全无声。树林内来的人踏过一丛野草,前世殷晗决计无法察觉的响动如今也清晰可闻。
见殷晗与鬼伶仃绷紧了神经,三人中武功最好的四非凡人反而放松下来。在殷晗的侧视下,他不紧不慢地从树后踱步而出:“才德兼备是圣人,有德无才是贤人,有才无德是小人,才德俱失是庸人。”
“小人造成的危害,往往胜于庸人,所以我认为宁做庸人勿做小人。换做是你,你会怎么看?”
乍被拦路,面对来者的问话,易虚道临暗中警戒,面上冷笑一声:“我觉得最不该做的,是不知死活的拦路人!”
“那个人头发有三种颜色!!比你还多一种!”四非凡人底气十足的样子让殷晗得以在后面小小声跟鬼伶仃这样说道,“真的好神奇,为什么有人会是多色的头发,而有人又是单一发色?”
是那一簇的毛囊中的色素决定的吗?为什么单单就那几簇颜色不同?
后者有如一头黑发不掺杂质的殷晗自已与四非凡人,前者有如鬓边夹紫的鬼伶仃,面前道貌岸然的易虚道临更有着黑金橙三段式的发色。
法门里,晏学姐简学长殷夫人同殷晗一样都是一头黑发,而教祖几缕正红的发丝如同他红色的一点额饰一样醒目。
当然只有殷晗感到奇怪,因为她知道那异色的发丝并非挑染,而是与生俱来的异色。其他人似乎从来非常适应——无论是对发色或是犹如女子花钿一般的装饰。
虽然那额饰很衬先生,但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殷晗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也放弃了纠结——可能先天人总有寻常武者没有的法子吧,没准等她自己突破那个境界,她也能做到。
但眼前易虚道临,三种发色发量递减,黑色打底金色两侧,顺着一侧脸颊落下的刘海又是橙色,独具一格的发型重新勾起了殷晗的惊叹。如果不是脸撑得起来,换在殷晗前世这绝对是死亡造型。
殷晗诡异的关注点与阵前讲小话的行为让严阵以待的鬼伶仃一怔:“……应是天生。”
至少他从小就是这样。
“嗯?小辈无礼!”
早察觉到拦路者背后还有旁人,只是被像是看猴似议论仪容,让易虚道临心中骤起被轻视的怒火。易虚剑出鞘,锐利的剑气穿林过树,劈落一地枝叶,直奔殷晗与鬼伶仃而去!
殷晗眼神一利,跨步挡在反应不及的鬼伶仃面前,明缜在手,泛着金属冷光的棱柱剑刃在胸前一划:“……天剑!”
虽是与鬼伶仃闲话,但殷晗没有一刻松懈内力的流转,更从没放松对前方敌人的关注。饱提内元的一剑破开易虚道临的剑气,掠过袖手的四非凡人,顷刻间逼得易虚道临横剑回防。
一剑不中在殷晗意料中。她同时带住鬼伶仃的肩膀轻身一跃,落在四非凡人身后:“你就看闹热?”
“耶,是女侠反应迅速,我来不及出手,你就已经化解危机了。”四非凡人弹了弹粗布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笑着回答,“四弟,不跟殷女侠道谢吗?”
这姑娘喊个招还藏文咽字的,多半是剑招说出来就能暴露一二来历,倒不是缩后面的个性。
鬼伶仃轻声道:“多谢。”
殷晗摇头:“你自己能闪开的。”
她手按上鬼伶仃肩膀时方察觉少年已经开始聚气轻身,就算没有她抢先出招抵消易虚道临的剑气,鬼伶仃也能避开道者一招两仪剑式。
不过她性子从来这样,既自来熟又爱搭手,也没打算改。知道小孩能自保是一回事,瞎操心又是另一回事。
说好听点叫古道热肠,说难听些就是不讲究社交距离。
“哈!”
这边和乐融融,那边易虚道临收了五分轻视,蓄势待发,“尔等何人?”
殷晗从四非凡人身后探出脑袋:“他问你诶,这个时候你不是该报出自己响当当的名号吗?”
“也是问你,安怎?你想上去试剑吗?”
“免了不用谢谢,我不喜争斗,这风头让给你。”
被殷晗送上谢绝三连,四非凡人倒也乐呵:“那就带四弟避远些,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殷晗与易虚道临同时一愣,易虚道临冷嘲道:“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树林间渺渺铃声响起,浓白冷雾随风而至,顷刻间弥漫整个树林!
“天公地道为证凭,万千罪恶言不尽。跑马浮华若虚幻,枷链锁刑轮回身。”
是他们!
昔时白浪沧海边殷晗远观过的鬼差出行,如今身在庐山,举目皆是树影幢幢,耳边铃声诡声忽远忽近。饶是殷晗知道来者非敌,也不自觉握紧了剑柄。
“嗯?”易虚道临手中道剑一挥,数道剑气直奔渺渺而来的红影白影而去。鬼差身形诡异一错,鬼魅般的步法迅速拉近距离,无色之景,鲜红之血,正是罪恶之行!
恍恍惚惚,昔日回忆涌上脑海。易虚道临想起师父倒在自己剑下时不可置信的眼神;自己拿起沾满鲜血的道决在逐渐虚弱的咒骂声下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还有那些只会哭泣哀嚎的小孩,丰腴娇弱的血肉在丹炉里融化,油脂燃烧的味道扑鼻芬芳……
幻术!
顷刻回神,易虚道临面对近身的白发鬼差,从一开始就酝酿的意玄剑双仪瞬发,身带枷锁的鬼差步伐腾挪,束缚在手腕上的沉重锁链飞起。剑链交击间,声音锵锵,撞击的力道扬起尘沙,折断树枝飞叶,却冲不开浓雾。
殷晗翻掌推开飞来的碎石断叶退出战圈,低声问鬼伶仃:“刚才让他晃神的是什么招式?瞅着像是摄心一类的术法。”
就是易虚道临挣脱的太快,可能是他修为胜于鬼差,也可能是他自有对付这类术法的经验。
“能让罪恶之人回想起自己所犯之罪的幻术,易虚道临修为远超丧喜行差,所以挣脱的很快。”
鬼伶仃道。
“确实,那一招双仪剑法蓄力已久,我该庆幸一开始他轰我们的不是这招。”
之前殷晗运使法眼天剑能破开易虚道临的剑气,一是她早有警戒,二是易虚道临只是随手一发,并未全力施为。
但殷晗没有多担心,因为四非凡人老神在在的在战圈中心观战。他本就是来搭手的,战况不对自会出手。
她继续问鬼伶仃:“一身红白的是丧喜行差,那位身带枷锁的就是司命拘役使了。为什么他要戴着枷锁?”
那玩意儿不是锁犯人的吗,戴在自己身上不会影响行动吗?再看战圈,哪怕有丧喜行差协助扰乱心神,司命拘役使也已经逐渐落入下风。
鬼伶仃解释道:“轮回枷锁必须锁有人,司命长年佩戴,枷锁早已不成干扰,反成为他的武器。而轮回枷锁一旦锁住罪犯,便会封住其的功体,是岛主专门炼制给司命的宝物。”
就在两人讲小话的期间,易虚道临剑剑运招精妙,逼得司命拘役使左支右绌,眼看就要受伤时,一旁观战的四非凡人出手了!
只见四非凡人掌风翻腾,拨开司命拘役使面前的易虚剑,白光一闪,弯刀上手。快刀刀快,如波如浪,潮起汹涌!
凝实的刀气有月牙般的弧度,速度之快刀光连绵,如斩不断的月光。易虚道临不复轻松写意,纵然三分注意始终不离莫名的挡路人,一时也难抵挡四非凡人涛涛不绝的快刀。
身陷刀光的人狼狈回挡,旁观的人自也惊叹:“刀陀螺!”
能说出这样的话的自然是殷晗,见着四非凡人刀转身转,逼得易虚道临连连退步,片片刀光旋转间有如陀螺,于是脱口而出。
一旁的鬼伶仃听得清楚分明,殷晗的比喻简单易懂,就是没什么格调,好好的江湖好手过招给她说的像小孩赛陀螺一样。他正欲开口为自家三哥挽回点格调,却见殷晗脸色一变,熟悉的腾空感再临,又是殷晗带着他往后一跃三丈。
避开易虚道临欲擒之手,殷晗上前一步转剑提气,法门剑招熟练上手:“……剑网!”
殷晗根基不如四非凡人,也不比易虚道临,法罗剑网携带璀璨剑光,意在挡而不在杀!
“小辈无知!”
易虚道临一声嗤笑,两仪剑法太极运化,然而下一瞬,四非凡人刀光已至:“鸿飞四海!”
刀光透体而过,殷晗明缜一转,挑飞道者手中易虚剑,道:“自知不敌便欲擒捉人质脱身,你算是会变通,但是你忘了,你的对手不是我。”
“配合默契。”四非凡人悠哉悠哉地点上易虚道临穴位,对殷晗说道。殷晗收回明缜,捡起地上的易虚剑,将之递给手持灯笼的红衣鬼差:
“是先生应变得当。”
司命拘役使身上枷锁脱身,扣上易虚道临。殷晗看见道者顿时武功全失,吐息如常人,神志恍恍,感叹道:“好东西。接下来,你们要带他回岛上问罪吗?”
“嗯嗯,”四非凡人摸摸胡子,“插手插到底,你要同去吗?”
“当然。”
“那走吧,回转白浪沧海。”
依旧是那个白浪沧海,海面上浮现的岛屿在海雾之外安静伫立,如定海之石。
诡浓海雾,再见无人行舟,又是地狱往行之路。
“阴阳摆渡,地狱往行。一入黄泉,轮回重生。”
白衣的司命拘役使口中念毕,枷锁离身时神志恍惚的道者已经出现在了行舟之上,茫茫大海吞没他的咒骂声,小船自顾自驶向地狱岛。
沉重的枷锁又回到司命身上,他双手合十拘在面前,向四非凡人与鬼伶仃鞠了一躬,又带着丧喜鬼差离开。
殷晗举目看着白浪起伏的海面,回想起司命使念道的诗词,道:“恶者能有醒悟重生的机会,可惜死去的无辜之人没有。”
“放心,以他残害无辜幼童的罪行,你这辈子都看不见他从牢里出来了。”
四非凡人宽慰道。
“最好多吃点苦头。”殷晗结束这个话题,“对了,你家乖四弟后面还有写书吗?”
“三哥!”鬼伶仃急急出声却慢了一步,四非凡人乐呵呵地凑近殷晗,从袖中掏出几本小册子。
殷晗没想到四非凡人还随身带着鬼伶仃写的书,她轻咳一声,眼明手快地接过书:“咳,那我就不客气了。”
余光瞥见鬼伶仃面色呆滞,殷晗觉得他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敬重的三哥如此坑弟,她觉得自己可以溜了:
“多谢二位赠书。天涯何处不相逢,晗就先告辞了,再见!”
她取名红枣的马已寄存在半途的集市,此时全数身家都在身上,竟也能身轻如燕,几个起落快速消失在白浪沧海海岸。四非凡人的道别夹着笑意远远传来:
“下次再见时,我可要找你要读书笔记的啊。”
殷晗遥遥回应:“到时候还你书!”
余音落定,白浪沧海岸上只余下鬼伶仃与四非凡人兄弟俩。
“三哥。”鬼伶仃咬牙,但他素来最敬爱几位兄长,现下只有无奈,“我写的不算多好。”
“我家乖四弟写的书怎么不好?你就算不相信三哥的眼光,也要相信你二哥。他都夸奖过,自然就是真心觉得好。”
四非凡人拍拍小弟肩膀,抬出兄弟四人中最是严肃庄重的问天谴。
“殷晗母亲可能是岛上的前辈,而且她与你岁数相仿,性格又开朗。四弟你平素除了与我们几位兄长接触,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行走江湖,朋友不能少。你含蓄,就该交几个像三哥我一样开朗幽默的朋友。”
“谢三哥为我操心。”
“嗯嗯,你知道就好。”
呼,他这个小弟啊,总是这么信任兄弟,真是甜蜜的负担。
说的话半是真心半是蒙混,但见到鬼伶仃这样就被说服,四非凡人心虚之余,亦多了几分感慨。
还好,我们做兄长的,总不会害了这样懂事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