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兰(下)
一周后路德维希的成年礼如期举行,那日阳光极好,从云端落到草地上的金色像极了一层盖在人间的金箔,如此美妙的一天却恰恰成了一切的开端。
身为母亲的阿蕊娅随雷明顿于厅门前迎接参加成年礼的宾客,兴致勃勃与人寒暄的兹瑞安则接待了几位甚是亲近的朋友。
“你这位继母看起来倒不是讨人嫌的。”一位朋友如是说,他的话并没有让兹瑞安动怒,兹瑞安的平静让人觉得反常。
毕竟数月前的兹瑞安听闻将有一位与几乎自己同龄的女性为父亲雷明顿续弦时,心生愤懑的他把路德维希寄来的家书撕得粉碎,回信的话语间满是对这位继母的不满与对父亲的嘲讽。如今朋友们看兹瑞安这幅模样,已完全没了几个月前的嫌恶,兹瑞安咧嘴笑着并在朋友的肩膀上落下一拳。
几个年轻人的谈笑风生使得暂无多少人的外厅热闹许多,这是个好的开端,不日,人们都将知道施密茨家族有两位极其优秀的儿子,长子兹瑞安是最像雷明顿的孩子,次子路德维希则与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已故的施密特夫人有几分相似。
如今游荡在外的兹瑞安已回来,次子路德维希也已成年,今后这两个优秀的施密特一定会成为人们的话题。无论是出类拔萃的品行与样貌还是极为雄厚的家底,将会有多少权贵想攀附,又会有多少家族想和他们结亲。
“你必须娶我说的这几位小姐中的一人为妻。”
午宴过后,除了仍留在宾客朋友间的路德维希,得以在忙碌中喘息片刻的兹瑞安和父母及几位父辈的至亲好友在偏厅内闲聊。
在难得平和的氛围间,雷明顿忽然提起兹瑞安的婚事,蛮横□□的雷明顿命令自己的儿子只能选择身为父亲的他所满意的女性,而这恰恰又戳中兹瑞安的痛处。
兹瑞安对婚姻的态度极为消极,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他的父亲雷明顿。违背神圣婚姻的诺言,羞辱兹瑞安的母亲,对身为长子的兹瑞安的教育严苛残忍。这践踏婚姻与藐视家庭的雷明顿既不是一位好丈夫,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可他却是一个合格的施密茨。
听到雷明顿不容拒绝的命令,兹瑞安不慎捏碎手中的酒杯,在几位长辈与继母阿蕊娅惊慌注视下混着酒水的血顺着玻璃渣滴入地毯。心中的怒火让兹瑞安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他随手把破碎的酒杯丢落在地,残破的酒杯滚到雷明顿的脚边,破裂的部分沾着兹瑞安的鲜血。
雷明顿瞥了一眼弄脏地毯的血水,他说了一句令在场的人无不噤声的话,那是关于兹瑞安母亲的话语,人们都知道兹瑞安不愿在人前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不允许他人对母亲不敬重,从雷明顿口中说出他母亲的名字就仿佛玷污了那位优秀的女性。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兹瑞安的母亲是如何死去的,这件事与他父亲当年的冷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兹瑞安深吸一口气,他像是一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野兽,尤其那头银色短发在烛光摇曳的屋内看着如同一抹幽魂。兹瑞安低声说:“你休想指使我。”说话间,他十分冷静地擦去顺着手腕流入袖口的血,把干净的手帕裹上伤口,又让刺入肉里的玻璃渣扎得更深。
“你必须听我的,德里希。”雷明顿对兹瑞安的伤口视而不见,他威胁道:“除非你想放弃继承——”
“继承这个家还是你的爵位?”兹瑞安站起身,他看向一旁的阿蕊娅,怒火使他口不择言迁怒于她,但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的话。“没准不久之后你会有一个更合心意的儿子,让那孩子娶个任由你摆布的妻子岂不是更好。”说完兹瑞安就在众人的惊呼中离去。
此刻兹瑞安唯一庆幸的是路德维希和几位挚友不在这,他来到一间偏僻的会客厅内,冷静下来的他瘫坐在沙发上。兹瑞安早知此次回来定会使自己与父亲雷明顿的关系恶化,可为了弟弟路德维希人生中重要的时刻,他才忍气吞声在这住了近半个月。
闭上眼的兹瑞安脑海里突然冒出了阿蕊娅的表情,在看到兹瑞安捏碎酒杯,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变得僵硬。她一定也被愤怒时的雷明顿迁怒过,所以当兹瑞安说出那段话时她并不惊讶,想来在她眼中兹瑞安是极其像雷明顿的。
“德里希。”门外传来极为模糊的呼唤声,只有少数人会如此亲密的称呼兹瑞安为德里希,这个名字是由兹瑞安的母亲所取,因此兹瑞安十分珍惜,他不希望从不熟悉或厌恶的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兹瑞安看向来者,未得到兹瑞安许可就唐突打开门的人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早已嫁人并成为人母的伊丽莎白·埃德尔斯坦。性格向来比男人豪爽大气的伊丽莎白此刻不在意是否需要开着门为自己与兹瑞安避嫌,关上门后的她直径走来打量近半年没露面的兹瑞安。
“莉兹,那位少爷呢?”兹瑞安与伊丽莎白打招呼时必然会问起她的丈夫罗德里赫,若是这世间所有夫妇都是一体的,那么与伊丽莎白相处融洽的罗德里赫则是让人更加无法忽视的另一半。多亏有他照顾伊丽莎白,才让这个性格明媚的好女人活得比其他人要自在。
“他在陪沃尔夫冈。”
“太好了。”
“不,这一点也不好,德里希。”伊丽莎白将带来的医疗用品放在兹瑞安面前,她手法娴熟地操作着医用镊子,说:“施密特夫人……那位受了惊吓。”她顿了顿,但也不好说些什么,兹瑞安不介意伊丽莎白可怜阿蕊娅,毕竟她们两人一样大,若没有这样闹剧般的相识,没准伊丽莎白也能和坚强的阿蕊娅成为朋友,然而事实是年轻的阿蕊娅成了父辈人的妻子。
伊丽莎白见兹瑞安无别的反应,她觉得古怪但也没多想,而是继续说:“不过好在她是个坚强的女性,很快就稳住了局面,德里希,没人能受得了你这狗脾气。”
待伊丽莎白帮兹瑞安包扎好手,他平复心情后再回想刚刚发生的荒唐事。兹瑞安没有错过在场所与人的表情,包括攥紧衣裙的阿蕊娅,但兹瑞安不会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他从不会听从雷明顿的任何一个安排,无论是眼下还是今后。
“我不需要她受得了我。”兹瑞安说。
“你又要离开了?”伊丽莎白从未见过兹瑞安如此迫不及待离开家,纵然是和父亲雷明顿闹得最僵的时候,兹瑞安也会为了路德维希在家多待上一段时日。可这次的成人礼后兹瑞安却急着从这栋房子中离开,好似这个家里有什么让他感到不安的事物存在。
兹瑞安解释道:“这个家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
“你该稳定下来了,德里希。”伊丽莎白看着他,说:“沃尔夫冈现在也需要你。”
“别忘了路德成年了,再说他还有你们。”兹瑞安打断伊丽莎白的话,说:“我也不是这几天离开,当然会再住段日子,你知道我答应路德带他去打猎,再去挑选些他今后会用到的东西。”
伊丽莎白无奈地说:“随便你吧。”走出屋的她看向一边,对门后的人无奈摇摇头。
她在外面吗?兹瑞安猜想,这个想法令他前一秒不觉疼痛的手仿佛烧灼般变得滚烫。可转念一想,她没有义务前来关心兹瑞安,现下没准正在安抚那个心情烦闷的老家伙,也好,他们和兹瑞安无关。
渐渐冷静下来的兹瑞安看向窗外的天空,半年前这里尚不足以让他有如此复杂的心境,如今只因多了一个女人在这家中,就让兹瑞安觉得一切都变了。
到了晚上,兹瑞安把被灌醉的路德维希带回房,因夜已深,经历了并不安稳的一天的兹瑞安也觉得疲惫,他端着烛台走出房间又不料在长廊的另一端遇到了同样没有入睡的阿蕊娅。
“晚上好。”兹瑞安与她打招呼。
这是他们自初次见面后第一次独处,深夜的阿蕊娅与清晨时分看起来别无两样,纤细的手臂垂在身前,端庄娴静的她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直到兹瑞安靠近她后才发现这扇窗能清楚看到前门花园中的一片池塘,今夜正好有一只月亮浸泡在水波不兴的池中央。
阿蕊娅看向兹瑞安,她有些惊讶,疲惫的潮红涌上她的脸颊,她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并没有凌乱的头发。仿佛此刻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才是最真实的她,不似最初过于平淡沉稳的模样,毫无准备下和兹瑞安独处的阿蕊娅暴露了自己一直掩饰与试图抹去的局促。然而她的慌乱只有片刻,很快就变回了起初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好。”阿蕊娅回应道,她装作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一点的发现足以让兹瑞安受到鼓舞,他微笑着,不知这位施密特夫人是否听闻过关于他的——不,她一定听了不少关于兹瑞安的闲言碎语,一个不省心的、叛逆的、一意孤行的、莽撞的年轻人,一个剑走偏锋的做派、桀骜又年轻的施密茨。如果是这样,那么兹瑞安就算再怎么经营一副谦虚模样也都是假的,友善的微笑也是虚假难看,可显然他和已经年迈的雷明顿不同,出现在俊朗五官间的温和与舒展的微笑显然十分迷人。
兹瑞安说:“今天很棒,路德很高兴。”
“是你父亲准备的。”不过她还是因兹瑞安对自己的称赞而弯起嘴角,她说:“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
“那我也十分感谢你。”
显然他们都因特别的关系而略显生硬,不过这并不阻碍兹瑞安对阿蕊娅表示感谢。毕竟在了解了来龙去脉后,他无法对面前这个温柔又坚强的女性表示出任何的不满和厌恶,或者说他因自己心中的另一种情感而无法向她表现恶劣的一面。
“午后发生的事希望没有吓到你。”兹瑞安对阿蕊娅说。
听到兹瑞安的话,阿蕊娅突然笑了,可这个笑却没那么轻松愉快。“已经很久没人对我说谢谢,也没人那么顾及我的感受,好像我做什么或经历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
“路德也是?”兹瑞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烛光因他的动作而摇曳,给隐藏在黑夜里的红色双眸点亮了些许光亮。
兹瑞安靠近阿蕊娅,自她发间而来的一股令人心神安定的香味冲散了兹瑞安胸腔内沉闷的酒气。在旁人看来兹瑞安有足够的理由讨厌阿蕊娅,却没有一个理由去喜欢她。然而当下是万籁俱寂,世界都陷入沉睡的深夜,不会有人知道兹瑞安私下是如何对待他这位年轻的继母。
不知阿蕊娅是否察觉到了兹瑞安的异样目光,她别过头看向一旁,回答道:“不,沃尔夫冈是个很好的年轻人。”正因兹瑞安毫不掩饰的目光,阿蕊娅的语调变得有些悲伤,在敏锐的兹瑞安面前难以遮掩。
她如一只模仿春日夏花的簪子,临近枯萎的笑容在她光滑白皙的脸上显露,如褪色的油画一样朦胧。兹瑞安看到她便想起自己第一个爱上的女人,然而又不会将两人拿来相比,因为此刻——眼下——这一幕里只有阿蕊娅一人。
“你……”
兹瑞安看着月色脉络延伸至窗沿,不知何处传来了极为轻柔的琴声,微不可闻的笑声从偏厅传来,安静的阶梯与悬在半空的灯光又将人镶进幻境和现实的夹缝中,想起还有千里迢迢赶来的宾客借住于此,兹瑞安才恍惚间从阿蕊娅带给自己的美梦中醒来。
“该休息了。”阿蕊娅对兹瑞安说,话语间称呼对方一声兹瑞安,这令兹瑞安心神不宁,只见她手中的烛光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
兹瑞安没有如平日那般对待仓皇逃离自己的女性,他知道此时无论说些什么都是徒劳,且不说她是自己名义上的继母,当她在兹瑞安面前暴露了从未示人的悲伤却拒绝与他诉说,便已说明了一些不必明示的态度。
回到屋内,本该坐在桌前记录今日所感的兹瑞安却无法提笔,他意识到了一件十分严肃又格外戏剧性的事情,只要他还有那么一刻对她心存别的情感,他便觉得遗憾,而这种遗憾已然在他心头弥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