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正如齐蓟所想,这名老妇人与卡佩家族有关。
她们坐在布料铺子狭窄的库房里,光从小天窗漏下来,洒在老妇人颤颤巍巍托着的天平纹章上。
齐蓟看着在这张旧毛毯上席地而坐说起过去的老妇人——衰老、落魄、麻木而世故,但她曾经竟身为一位货真价实的贵族,且是与死去王后血缘很近而且同样拥有继承权的堂姊妹。
她甚至亲眼见证了那场远在二十年前发生的暴行……做国王的父亲一言不合,残忍地杀死了苦苦哀求一支援军的女儿。或许是出于贵族们那受诅咒的血里流传的偏激与暴虐,或许是有其他的考虑而恼羞成怒,总之一条脆弱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历史中了。
当时刚刚新婚的女子就躲在帘幕旁,看着这身为公主与别国王后的亲人发出濒死的惨叫,也亲眼见到奄奄一息的女人被拖到座椅旁,由那暴怒的男人用烛台砸碎她的骨头,重复用剑戳刺她腹部的动作。
目击者惊慌地紧紧捂住嘴,下一个反应却是借着恐怖的响声踉跄着拼命逃走。
“我不知道她被送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没有资格触及那种秘密,您知道的。但我也无法否认,我明明对此有猜测,当时却没做任何举措……我视而不见,所以这是我的报应。”
老妇人低着脸说道。不知是否是复述的这段画面已经在心里重温过无数次,她的状态已经平静下来了。
“姓卡佩的大半已经去向神赎罪,我留着这个东西也不是还记得什么荣光……只是留着买棺材用的。”老妇人用遍布皱纹和斑点的手指摸了摸水晶天平纹章的表面,重新把它一层一层包紧放回怀里,蜷伏在她身边的黑犬凑过来用脑袋轻轻地拱主人的手肘,小声呜呜着。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虽然不知道您的目的,但桑格铎的领土已经被恶魔占着,是很危险的地方。您要追寻那‘一家人’的下落,就在周围找人们问问吧,惦记王宫和财宝的人有很多,闯进去的都没回来过。”
“谢谢您的忠告和坦诚。这些是报酬。”
“——要是觉得不够,就去告诉现在的皇帝吧,桑格铎的领土已经没有危险了。能得到一大片早就想占据的平原,我想她总不会舍不得这点奖励?”齐蓟说着站起身,拎过那一整只装满食物的篮子放在黑犬面前。
它张了张嘴想去叼提手,又抬起头用目光征求主人的意见。
而老妇人一怔,问:“您怎么知道那儿已经安全了?”
老妇人揉了揉昏花的眼睛,看着黑发少女拍拍裙角的灰,率先走出小库房,临走前对她一笑:“解释起来挺麻烦的,就当我已经把那儿的‘恶魔’带走了吧。”
她追出去,发现外面空无一人,无论是那女孩,还是陪在她身边的有点儿可怕的金发男人,都不见了踪影。
齐蓟在得到奥蒂莉亚兄妹的母亲死亡的真相这段信息之后,就知道这个梦要结束了,从属卡的形成条件已经满足。
这一次醒来的过程和上回很像,只是隐约瞥见的人物卡好像更清晰明亮了一点儿。剩下的模模糊糊的感觉很难描述,一闪即逝,非要说的话像是睡了个好觉,某些缺失的部分得到了一点儿补充,因而产生了细微的舒适感。
齐蓟暂时发现不了被补足的是什么,但她现在大概明白了。
除去人物卡上被模糊掉的那项属性的些许增加,竟然连伊坦纳都能在现实中以正常的状态陪在她身边了,光是这一条,这次的巡游就可以说是收获巨大。
——但这家伙居然还想要欺瞒她,继续装作一个普通的听凭指挥的角色!要不是现在这副身体连心跳都具备了,他演得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破绽,这实在是太坏、太辜负她的信任了!
伊坦纳摆出有点可怜又事出有因的神情,金色的浓密眉睫都透着低落,好像一只认错都认得委婉且矜持的大豹子,手臂却稳稳把齐蓟箍在怀里,不至于弄痛她但也有着拒不放开的态度。
他说:“原谅我吧,我只是想多被你照顾一会儿。”
齐蓟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落点是自己的梳子和发圈……明明自己有一双巧手,这位国王居然还挺留恋她笨拙地扎出来的不怎么结实的辫子。
那她也只能原谅他了,齐蓟松开捏着的金发,使劲在狡猾的从属卡肩上咬了一口,跳下床去收拾真正弱小无助的人偶西莱斯特了。
伊坦纳抱着她给的绵羊布偶紧随其后,还有闲暇摸出自己的卡片来具现成武器,在齐蓟后面对着西莱斯特的脖子远远比划了几下,好像要替主人试试作为技能产物的人偶被破坏到什么程度还能再生。
即使这一只从属卡比较特别,当然也还在齐蓟的控制之中,所以她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只要伊坦纳不会真的动手也懒得管了。暴君天性如此,她连一点亮爪子的玩笑举动都不允许的话好像也不太人性化。
齐蓟出来的时候人偶版西莱斯特当然还待在原地,白发披肩,在窗帘紧闭的深夜里那双银色的眼睛好像月光石一般的聚着点微光,乖得像个假的毛绒玩具猫。
他生前境遇凄凉,主要是被敬爱的兄长那般对待多年,哪怕眼前的只是复制品,作为旁观者见证他遭遇和结局的齐蓟也很难不对其产生一些关爱。
这种关爱体现在了那个丑丑的蓝色大河马布偶上,也体现在她精心扎出的一个几乎可以说是对称、同时不失松散慵懒感的小辫子上……然后齐蓟终于认输了,西莱斯特这种不那么长而且发质细软的头发对她而言是个尚且望尘莫及的高难度挑战。
正巧这时,门外的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充满疲惫步履沉重,夹杂着塑料袋哗啦哗啦摇晃的声音。
那人走出电梯之后来到家门前,呆了两三秒钟才迟缓地摸出钥匙,伴随着一声充满故事的叹息。
这套程序一听就是出任务刚回来的吕壹予。
谁让小胖子心地实在不坏,成为异能者之后每天都认认真真为了城市安宁做贡献,半夜拎着顺路买的宵夜回家之后游戏都没什么精力碰了。
但吕壹予确实是自愿打工的。
且不说协会那边从工资到待遇还有态度全都给足了,诚意完全到位,毕竟吕壹予自己就亲身经历过被黑兽袭击的那份绝望,在目睹黑兽造成的伤亡之后他完全没办法放任自己偷懒放纵,反而是协会那边在劝着他适当休息不要透支。
之前吕壹予也跟齐蓟说过自己的想法。他在来自某人定制的地狱式训练中瘦了一圈,外套一穿居然找得见腰了,但脸仍旧是白嫩嫩圆乎乎的。
实际上已经成年很久但心理状态和十几岁差别不大的小胖子难得成熟一会儿,叹着气:
“要说拯救世界也太装了,我就是想,今天那个送进监护室的叔,我没准还从他儿子手里拿到过外卖,然后要是大佬来晚一点就没了的那个阿姨可能拎着菜兜子跟我挤过同一趟车。我要是能闭眼睡大觉放着他们被黑兽杀,那生活还剩下什么呢……”
于是他就自觉自愿地忙到这么晚,即使今天白天已经不用训练了也没有改变。
齐蓟盯着把脸埋进河马布偶肚子打盹的人偶,想了想,利落地开门出去堵人。
“啊……小姐姐晚上好。”吕壹予慢半拍地打招呼。
小胖子头发有点乱,休闲衬衫衣领一边翻着一边立着,手上还拎着路边摊出产的双份卷饼、炸鸡排、烤鱿鱼和便利店买的啤酒冷饮,全无半点近卫型异能者兼本地协会排行前列战力的气派。
“晚上好。”齐蓟说,“我记得你家有轮椅吧?能不能卖给我。”
吕壹予愣住,先是视线往下看了眼齐蓟的脚。
确认她没事之后小胖子放下心来,表情略有疑惑:“啊,有是有,我在社区义卖会上收的,不贵,拿去用就行,不过要轮椅干嘛……”
他声音逐渐变小,眼睁睁看着给他幼嫩的心灵留下了成吨阴影的大佬从小姐姐身后的阴影里出现了,怀里还多了个白白胖胖的绵羊抱枕,扎得松松垮垮的灿金发辫搭在肩上。
这车祸级的手艺一看就是小姐姐的作品,但丝毫无损大佬的威严,吕壹予甚至觉得他更可怕了。
虽然这位为爱来到异国他乡的国王陛下本来就很令人敬畏,所以让吕壹予来形容的话,大佬现在的气质也只是从磨牙吮血的山中大怪兽进阶到了杀人如麻的艺术家般的刽子手……而已。
齐蓟眼都不眨,面带微笑:“哦,我担心我爸偷听墙角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买个备用。”
小胖子露出了震撼且一时间不知道该发出什么感想的表情,回家拿出了那架轮椅。因为他家前不久在黑兽袭击中弄烂了水管泡得乱糟糟的,在那之后协会特地派人来修缮过,包括这架买来就没得到过用武之地的轮椅也有幸被刷了个干净,拿出来稍作调整就能用。
齐蓟道谢之后把轮椅推进自家门,让人偶西莱斯特坐上去,试着在客厅里推了一圈,感觉挺合适,总算解决了最重要的运输问题。
为了锻炼自己分心适应多个视角的熟练度,她认为现在需要尽量保持有两个角色具现化的状态。
而这个人选只能是西莱斯特,因为小公主看起来太娇贵了,那个好像名叫“娜丽芙尔”的人鱼姑娘红宝石般的鱼尾巴又过于奇特,至于威洛尔,红发神使虽然能以正常的人形行动,但哪怕只是仿造的人偶,他还是透着一股让在场其他人松弛不下来的神性气质,总之并不适合放在身边日常练习。
虽然西莱斯特也有缺点,比如行动不便,再比如齐蓟会忍不住用好吃的投喂他、给他披自己的小毯子、把杂七杂八的小玩意都拿来堆在他身边,从而导致无辜的人偶遭遇某些十分不善的凝视。
总的来说问题不大,反正人偶又不会被喂胖。于是齐蓟高高兴兴地煮起了芋圆,谁让白发瘦弱的青年老老实实吃东西时两颊鼓起一点的样子看得人莫名其妙就跟着产生了满足感呢。
不过她倒没有对此热衷到忽视另一位的程度,甚至注意到后者又祸害了一瓶盛燃收藏的酒。
……果然,伊坦纳就是不喜欢茶和那些咖啡、果汁以及等等饮料的味道,而且只有在没有酒的时候才会不甘不愿地选择清水。所以盛燃那几柜子的宝贝藏酒可算是大难临头了……齐蓟想。
反正她不会拦着的,盛燃跟她又不熟,没什么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