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和二十九岁
暮色四合时，年时川到家，她已经睡下，被子看得出来倒是先前听话盖好了的，只是后来踢掉骑到身下去，睡相不佳，她半张脸埋在软枕中，细白莹润的手指松散的蜷着，那是毫无防备的睡态。
快要二十岁，还改不掉十几岁时睡觉的小毛病，幸好他只是去外地看项目，如果是定死时间的会议，怕还真赶不回来，让别人代劳又不放心，又怕小姑娘难得回家有情绪。
年时川换下一身风雪的外装，又洗掉身上凛冽的风尘，才回到她房间，摸了摸她的额头，出汗了，稍微放下心来，给她把被子好好盖了盖。
一动，她就醒了，在等人，睡得并不踏实。
半睁着眼，狭长的眼尾慵懒缱绻，看见了他，睫毛扇了扇，好似蝴蝶颤动的翅膀。
“还难受么？”年时川问。
年依眼底有一瞬间放空，她起身将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上，双手到底没抱上去，她知道他的界限。
也就在心里数四五个数的功夫，不等他出声，她已经从他身上起来：“我做噩梦了，看着你缓过来了。”
他主动拍了拍她的背，像哄小孩子，让她受宠若惊几乎热泪盈眶，这个时刻多么难得，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于她而言，却像过了一百年，过了万水千山。
男人从来不会在这种温情时刻拖延时间，他去厨房给她做吃的，年依也好心情的起来，换了件漂亮的睡衣，她选了件中世纪欧洲宫廷款式的长裙，是年时川出差离家最久的一次为她带回来的礼物，层叠繁复的白纱和蕾丝，让晚餐更加隆重起来。
没一会儿，客厅便飘满香气，年时川的厨艺算不上多么惊为天人，只不过这种场景和心情，放大了年依的感性。她看着岛台上微微垂着头有条不紊的男人，只觉得老天待她不薄，他只穿了件居家的T恤衫，银灰色，底下是同色的睡裤，抖抖索索的滑料子，衬得他更瘦了，他在家做饭很少系围裙，除非是大油的菜，而那种菜式很少出现在家里的餐桌上，他一向注重健康，吃得相对清淡，从前年依就经常在想，他不重口欲，也不贪恋女、色和钱财，活得可真没意思，他一直讨厌在吃饭上浪费过多时间，是因为她嘴巴挑剔，他才神仙下凡将家里的烟机灶具启用起来。
不知道她要回来，家里没人他又很少在家吃饭，冰箱里几乎是空的，仅有的食材做了个西红柿炒鸡蛋和白灼菜心，一小锅杂粮饭，年依只喝那种煲很长时间的汤，不喝速成汤，所以他没做汤菜，榨了一杯果蔬汁给她补充维生素，经常感冒很大原因就是缺少维生素和蛋白质。
年依一言不发的吃饭，细嚼慢咽很认真，年时川过了七点钟就不怎么吃东西了，两条胳膊搭在餐桌前看着她吃。
“依依，这次看见小叔，很生疏？”他突然这么问。
果然一点点情绪的波动都难逃他的眼睛，年依赶紧摇头，解释道：“我想你刚刚离婚，会不会心里难过，我怕说错话。”
年时川低低笑了笑，想和她说结婚只是走了个过场，没有走法律程序，不算真正的结婚，又想着和她个小孩子解释这些干什么，平添烦恼，于是说：“依依，你是我的家人，别想那么多，大人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也用不着小心翼翼，知道么？”
“嗯。”年依扒拉着米粒，点头，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那你们分开，到底是什么原因？那个小宝宝呢？那么小父母就不在一起了，会不会对以后的成长和身心健康都很不好？”
一连串的问题，年时川无可奈何，“感情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事情，分开的原因也很多，没有在一起的理由算不算？至于那个孩子……”
年依目不转睛，饱含期盼的望着他。
他败下阵来，不想在这件事上瞒她：“那个小宝宝，不是我的小宝宝，依依，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不可以说出去。”
年依捂住嘴角，掩饰自己的吃惊，她擅长快速调整自己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郑重其事的保证：“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被人背叛戴绿帽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会被人笑话，对你不好的事情我可从来不会做。”
家里就两个人，她却像怕人听见似的还特意轻声说话，年时川哭笑不得，但表情认真的纠正她：“小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这是我一早就知道的，所以不算背叛，不让你说出去，是因为这件事对女方的影响不好，女孩子的名誉很重要，尤其像你秦琴阿姨家里，也算有头有脸的家庭，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这事万一传了出去，那小朋友长大以后也会受到影响，知不知道？”
年依缓慢的点了点头，又急着问：“那你早就知道还和她结婚？”
“你操心的事可真多。”年时川用筷子头点了点她的眉心，“我们现在该说说你月考的事情了。”
这话题跳跃得也太快了，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好……”她乖觉的放下碗筷。
“小叔这段时间事多，很难顾上你，依依，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想办法提高成绩，你说呢？”他说，虽然他自己的学生时代从没因为学习发过愁，但教育孩子还真没什么头绪。
“我知道。”年依垂头丧气的说，“我只是……”编了半天，也没拿出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没关系，依依。”年时川说，“就算最后你努力了，结果还是不尽人意，也没关系，小叔只是不想你将来想起现在这段时光，最多的只有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年依小声嘀咕。
年时川看看她，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其实我有很多方法，比如让你复读，给你转学，甚至不用你参加高考，花点钱，给你弄到一个名字听上去还不错的学校去，或者你想去哪所学校，只要别太离谱，托点关系让你进去也不是不可能，我们家这点能力还是有的，但是依依……”他目光灼灼，“这样是你想要的吗？”
“你当年考进了哪所学校？”她轻声问。
他说出一个校名，年依只能听懂是英文，前半部分有个单词是大学的意思，后面还有挺长的一句，她猜应该是所属专业，他那听着就很厉害的流畅标准的发音，她连细问都不好意思。
“小叔，我会好好学习的。”她说，怕他不信，又补充道：“真的。”
“小叔知道，你很聪明，肯用功一定能赶上来的。”他说着，去书房取东西，年依主动将碗筷收拾到厨房里，没一会儿，他拿着一沓装订好的卷纸回来。
那摞卷纸足有一本教科书厚了，她翻开看了看，不由得吃惊，他竟然把她每次月考完的试卷都复印了一份，按顺序装订在了一起！
“你是怎么弄到这些的，试卷发下来就一直在我这里啊？”年依问，翻了两下实在没脸看下去，上面的大红叉一塌糊涂。
“每次成绩刚出来，我就让你们班主任给我复印一份，在发到你手上之前。”他说。
原来他早就知道的，他那么忙的时候，也没有忽略她，那之前冒充他在成绩单上签字……年依突然心虚起来。
年时川倒没提别的，拿了一支碳素笔，把试卷摊开在餐桌上，说：“以后每次考完试，我们都复盘一下，不好意思问老师和同学的，就来问我。”
年依闷声点了点头，他都知道，她那些难以启齿的小心思。曾经在学习上也曾那么骄傲毫不费力的她跌落泥潭，落下的功课越来越多，不会的题也越来越简单，那些基础的，她都不好意思问别人，越不问越不会，成了死循环，他连她这点儿小小的自尊心都照顾到了。
摊开的试卷上有他用红色水性笔做的批注、正确答案、知识点、以及她的问题出在哪，比她课堂上记的笔记都仔细，她的内疚翻江倒海，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关注她成绩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忙着怨恨嫉妒他的婚姻，忙着谈恋爱，理所当然的利用伤害别人，且不知悔改毫无愧意……
“走神了？”年时川的笔杆敲了敲她的手背。
“嗯？你说。”年依回过神来，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烫到似的颤了一下赶紧收回手来，年时川像没注意到她的过度反应，一道一道的给她讲题。
他讲解她出错的那些文言文节选，历史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及意义，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地域地貌气候差异，几乎一字不差，像她背诵小白兔白又白一样熟练流畅，只不过那是惯性记忆，而他只是单纯的记忆力超群。
那些复合函数的导数他看一眼随便几笔就算出了结果，可还是耐心仔细的为她写全了步骤，然后一步一步的讲解，年依对自己说，就算死记硬背，也得把它们刻进脑子里。
可是错题太多，数学太难，她还是忍不住抱怨：“将来毕业了上班，这些数轴，几何体，到底有什么用处嘛……”
年时川无声的笑了下：“小叔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也许交上高考答卷以后，你一辈子也不会再遇见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