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和三十一岁
拍完《问夜》,拍摄小组几乎是半解散了,有一部分成员因为毕业的缘故,已经北上南下,各奔东西,剩下的几个偶尔还会在一块喝酒,吹吹牛皮。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杨羡非要追求“红泥小火炉”的意境,把大家又凑到一块,没什么好酒,就喝他从街口小卖部买回来的二锅头。不过那天,年依做兼职的地方有了新档期,要晚些从超市下了班才能过去。她在学着自己赚生活费了,虽然不多,活儿也不稳定,常常辛苦一天还拿不到一百块钱,但就目前来说,没有大的开销,活着也是够了。
这天梁婷带了个爆炸性消息过来。她一到杨羡家里,就把一本杂志甩在了茶几上,比十六开还要大一圈的铜版纸书页被卷得翘了边,梁婷大咧咧拖过来一只塑料凳跨坐上去,刷啦啦地翻到某页,拍拍,说:“看看这个吧,从我舞台妆老师那看着的。”
一整版的照片穿插着文字,是一家公司的商务酒会,极少有哪家企业仅仅一场酒会就被这样大篇幅发表,出于对图像的敏感,杨羡在那些人物布景中一眼就看到了年依。
她不是被当做主角拍摄的,只在画面里占据一个虚化的角落,别人都端着自己最完美的面孔,左右逢源,忙于交际,只有那个模糊的她,仅仅一个偏坐的姿态,都透露着漫不经心。
旁人都在争相展现自己,使尽浑身解数,虚假面具带起,而她根本无需在意那样的场合,光是这份不在意,足矣证明她的身份。梁婷早已经看过这篇报道,长腿搭在一起,脚尖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碰着茶几腿,她相信,如果当时拍到她的正脸,那上面一定带着标准的年依式不耐烦。
有人开始在企业信息查询服务平台上查那家公司,主营业务的部分是那样登记的:商业地产投资及经营、酒店建设投资及经营、连锁百货投资及经营、电影院线等文化产业投资及经营;投资与资产管理;住宿、洗浴、KTV歌厅、美容美发、茶馆服务;中餐类制售;卷烟、雪茄烟零售;航空客运机票代售;服装、工艺美术品零售;鲜花礼仪服务;房屋租赁(不违反政府规划);会议展销;物业管理;建筑工程安装、装饰装修;水暖工程安装;供暖服务。以下项目仅限分公司凭有效许可证经营:预包装食品(不含冷冻和冷藏食品)零售……
查询的人没有读完,实在太长了,这部分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梁婷用脚尖踢了下杨羡的小腿,说:“你以为她和咱们一起逛夜市,吃路边摊,穿二三十块的T恤,她就是自己人了?她拎那个小包够买代步车了。”
杨羡没吱声,刚刚一直在读万年集团主营业务项目的小胖惊得合不上嘴巴:“值那么多钱!”
“还有她戴的首饰,唉,说了你也不懂。”梁婷摆摆手,“关键这里边儿不是钱的事儿,她用的有些东西,得是在那个品牌达到多少消费才有购买资格,怎么说呢,出身,懂吧?土老帽儿,千金大小姐,愿意陪着咱们玩,图啥呢。”
小胖缄默不语了,有一回他困了倒沙发上睡觉,把年依的包压变形了,她当时也没说什么,平时和他们一块到处转场子拍摄,大风大雨的都受过,也没见她矫情娇气,现在想想,还真捏了一把汗。
另外一个一直没参与讨论的小眼镜这时问:“你们说她家那个万年是我知道的那个万年吗?就盖楼那个?”
小胖仍心有余悸:“不然还有别的吗?”
小眼镜推了推眼镜:“我靠……”
小胖有点酸酸的:“老杨,财神爷你都搞定了,还耗在这么个小视频上浪费什么时间?”
“是电影。”杨羡好脾气地纠正。
小胖:“是是是,你都是财神爷家的女婿了,你说什么都对。”
杨羡心不在焉:“你别乱说,回头让小年听见不好。”
话到这儿了,小胖一拍脑门子:“哎你别说,她和你好上之后好像再没戴过那些奢侈品,还挺在意你的嘛。”
杨羡弯了下嘴唇。这些他都知道,他只是从没想过永远这回事儿,不单单是跟她没想过,他跟谁都没想过。
八月的末尾,夏天也接近尾声,年依的手机里躺着一条未读消息,点开一看,是Q、Q邮箱祝福她生日快乐。原来都二十一了,奔三的旅途已经开启,她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年依,你得好自为之。
没多一会儿,杨羡的电话就追来了,他攒了局,给她过生日。
生日这玩意儿,小时候盼着礼物,长大点期待惊喜,等真成了个大人,反倒觉得过不过都无所谓了。
想着赴约的事,又有些后悔为什么没干脆拒绝了,这会儿再反悔不去,怕也是不好,离开那个家以后,她开始学着顾及别人的感受,学着理解人情往来是在一个城市安身立命必不可少的能力,认清自己再没什么资格去随心所欲。
她也大约开始理解池敏青曾说的那句,有时候得想着他的样子才来感觉。她和杨羡在床上还算和谐,杨羡的浪漫主义情怀是延续在骨子里的,但大多数时候,她那时脑子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样子。想他若是伏在自己身子上,该是如何喘息,情潮涌动时,他该是怎样一副神情……
总归今天也是寿星,年依略做打扮,想像从前那样精细的拾掇自己也不可能了,她那些贵重的衣服鞋子都还了回去,柜子里只剩些反复穿的普通衣裙,买时候图实用,怎么穿都脱不开学生气。
不过,锦衣华服虽然不在了,十几年浸入骨髓的心性是不会变的,她倒还不至于因为点身外之物就缩手缩脚,自卑自弃。
只是本以为就平时几个相熟的朋友,到了约定的地点,才看见还有陌生的面孔在,心里不大自在,想着自己别给他丢了面子,干脆过会儿就走得了,可他也不是注重这些的人,从容地揽过她的手捏在自己手里,和人介绍她。
杨羡的电影虽然没有获奖,但是反响不错,还接受了当地一些媒体的采访,但这种小成绩在自媒体意识飞速觉醒的时代很快石沉大海,今晚到来的朋友们实际是他接下来的作品打算合作的伙伴。
涉及个人理想,年依自知不能轻率,只是她虽然自己不在意这生日,他偏在这天还一顿饭办两件事,叫她应酬别人,心里也是乏味的,好似精气神被一瞬间抽走了。离零点越来越近,她开始频繁的看手机,还没开始喝酒,眼睛不知怎么却有点迷离了,这一天对别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很多年前一个平凡女孩子降临在这世界的一天,总归这些于年时川,也不再相干,她想。
吃饭的地方是杨羡朋友的地盘,也是年依目前打零工的地方,快打烊的时候,只剩零散几个醉酒的熟客,他这时送出礼物,是本画集,记录了年依的某些时刻,他画工精湛,东西送得浪漫无大错,只是她见惯了这世间费尽心思的讨好,一时实在难以做出惊喜感动状。杨羡也是知道这一点的,相比别的女孩子一惊一乍的模样,他反倒更喜欢她的波澜不惊。
后来仅剩的几位醉酒客人也被妥善送走,狼藉的吧里彻底成了无人专场。年依摇晃着快要空了的酒瓶,坐在键盘手的位置,随心敲下几个音符。
杨羡坐得离她近些,突然说起:“小年,从没听你讲过你自己的事。”话落他自己也挺意外,他从来无意探听别人的过去,毕竟他无法将每个来到又离开他身边的女孩子都弄明白,他更在意,或者说只在意她们带来的灵感。
年依垂着眼笑了笑,看不清情绪,保洁员懒散地做着清洁工作,偶尔的细小碰撞声衬得她嗓音清冷:“年少时耳根子软,犯了大错。”
“嚯,真敢说。”杨羡也笑了,“杀人放火都叫罪,错还能有多大?”
“你别不信,也是人命关天的事呢!”
得嘞,越说越离谱了,杨羡眯眯眼,在她脸上见到罕见的娇憨,略微有些心动了。
“我现在脑袋很空。”年依敲敲头。
杨羡明白,她不想说,也不会说。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样子,她的事情就是她自己的事情,别人向来连提一个字的资格都没有,他无可奈何,只得过去宠溺地捧了捧她的脸颊。
“你听这首曲子。”年依依附着他的手掌傻乎乎地笑,眉心的弧度却像快要哭了似的。她零碎不堪地敲击着音符,显然不常演奏古典曲目已经生疏,起初有些磕绊,但很快流畅起来,她也满意多了,眉头舒展开来,自顾自说:“一个声部,始终在追逐另一个声部,听上去很美,可我们也能像曲子一样,最终融合在一起,终结在和弦里,永不分离吗?”
杨羡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重于一下,咚咚地在肋条底下砸着。“小年,你这样的女人,注定不会嫁给一个凡人。”
一曲终了,年依哭笑不得,“那我嫁给什么,神仙还是鬼?”
她酒量不佳,说得越来越多的都是醉话了,杨羡哄着骗着让她乖顺一些,便问她:“今天生日,许了什么愿望吗?”
提到许愿,年依还真的认真想了一想,不过认真也只是片刻,没一会儿又成了那副混相儿,葱白儿似的指头扯着杨羡的领子左摇右晃,“许什么愿,能实现吗?如果能实现,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她口中头次提到一个“他”,杨羡心中惊骇,自知那个“他”肯定不是他,也意识到刚才的曲子提到的那个或许也和他没什么关系,是他会错意。他任由她胡乱拉扯着耍赖,最后软了身子伏在琴键上,压出一串乱音,人悲悲戚戚,说道:“只有在让我失望这件事情上,他从未让我失望过,人们爱的,也不过是他们以为的你,不是吗?”
这个瞬间,她眼里有超脱这个年龄的沧桑感,杨羡招架不住,说:“晚了,我带你回家,小年。”说着,去拖她纤弱的身体。原来她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藏得那样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