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和三十四岁
自我毁灭。
吕翎翰若有所思,再一细琢磨这四个字,还真是这么回事,可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毁灭个什么劲儿,他想不通,再一看年依,好像并不在意,也就没再说下去。
“公司被查那天,他临时把你接走,你就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我告诉你,这可不是你犯傻的时候,连我们楼层那保洁阿姨,都知道找高层探探口风,看看用不用找找下家。”
年依跟吕翎翰从来没什么可藏掖的,连那时的细枝末节都大方讲了出来,反正除了吕翎翰,她也没有能聊聊这事的人,毕竟旁人的眼光里,这是禁忌,她说了,便得成为怪物。
吕翎翰啧啧称奇地审视她一番,从头到脚,“我真好奇,他怎么忍得住的,他不会是GAY吧,之前那些绯闻女友也都是掩护?”
年依露出一个见鬼的表情,“你想什么呢,别咒我,那我可真没指望了。”
这回轮到吕翎翰惊讶了,问道:“年依,都什么时候了,你对他的心思还没变?”
年依稍显沮丧,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求证过了吗?”
“是。”年依垂下眼帘,显得更加沮丧,“他什么也没说,其实只要他说,什么我都认,但他一个字也没给我。”
吕翎翰的手指头对着空气点啊点,都不知道该说她点什么好了。
年依把他那只快气到半身不遂的手轻轻握住,郑重其事地保证:“哥,你放心吧,如果你的推测都是真的,我不会等死的,我会保护自己,也会反击。”
吕翎翰反握住她,“不管接下来事情怎么发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寺里对外的斋堂更像个卖份饭的食堂,僧人是不在这用饭的。年依排在吕翎翰前面,跟着打饭的队伍,默默挪动着。
吕翎翰打好饭菜去占座位,人还没坐下,就听见年依在那头与人起了争执。
“我说了我不要豆腐,您怎么还给我盛豆腐。”年依在众目睽睽下把餐盘撂在回收餐具的垃圾车上,推开吕翎翰,“我不吃了。”
她余光略过负责清扫卫生的大叔,在那张蔓延着岁月纹路的脸上看到了痛惜。
那是一盘干净完好的饭菜,和美味不沾边,可那痛惜是真实的。
闹这么一出,吕翎翰也没法吃了,急着出去追人,就这么会儿功夫,俩人都在佛祖的地盘犯了戒。
下山的路,有没清扫干净的积雪,台阶湿滑,年依是被吕翎翰背着,一步一步走下去的。
在背上,她坦白,已经答应了相亲对象,以结婚为前提,试试看。
吕翎翰吃惊不已,差点儿把人跌下来,“什么人啊,一上来就谈婚论嫁?”
“和你还是同行,是个正经人。”年依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成了一个随便的人,对待感情,对待自己。见吕翎翰迟迟没说话,她以为他生气了,藏在大衣袖子里的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讲故事似的轻声说:“你知道佛教里是怎么讲浪费的吗?”
吕翎翰托着她的大腿把她往上颠一颠,省得她趴得不舒服,这才说:“不知道,谁闲着没事听那玩意。”
年依知道他不痛快,不急不缓地给他讲:“佛教里讲,浪费是削减自己的福报,过度浪费甚至会在恶鬼道投生,我这么作的人,注定没好下场了。”下辈子还没影儿呢,死了以后的事她很少去想,也许是今天沾了香火气,才想到这么多。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又说:“刚才的事很难看,在旁人看微不足道,就那一瞬间的事,你信不信,也许我这辈子都将为之羞愧,这就是佛祖给我的惩戒。”
“什么恶鬼,什么没好下场,胡说八道,所以这和你突然想要结婚有什么关系?”吕翎翰还是气愤,不是生她的气,自己都不知道气的点在哪儿,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子,他只是痛惜。
年依说:“浪费生命也是一种浪费,我这人太怕寂寞,一点温暖就妥协。”
“你要真的想通了,也不会在这么个荒郊野岭跟个陌生和尚发脾气了。”吕翎翰不留情面地说。
大约是被他一针见血刺痛了,年依许久没出声,再有动静时吕翎翰发现自己把人给说哭了,她哽咽:“我只是不想要豆腐,他非要给我豆腐……”
她是那种流泪时没什么大动静,可你就是知道,她内心已经地动山摇了。认识也有十个年头,吕翎翰从没见过她哭成这样过,大抵也知道她是累积许久的情绪大爆发,唯一的家人都无法再信任,最好的青春,长久的相伴,从坚不可摧到摇摇欲坠,她孤独又破碎。
纵然吕翎翰是口若悬河颠倒黑白的最佳辩手,此刻也是词穷,只能毫无营养地安慰:“依依,别人也是这样生活的,这并不奇怪。”
晚霞已铺满长空,墨绿的松柏如同沉默不语的智者,无声地陪伴在下山路上。
年依下意识便想拍下此刻美景,发给年时川看,只是举起手机的那个瞬间,猛然意识到,也许他对她分享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在意,过往的捧场不该成为她沉迷的理由,而她也早该与那个看见点什么就大惊小怪的年纪告别了。
就这么愣神的功夫,天空已经失了颜色,日落西山,霞光淡去,周围只剩一片墨色死寂,刚才那漫天红霞仿佛只是幻觉。
年依再回到家里,过起了吕翎翰口中的和别人一样的人生,对过往种种闭口不提,有条不紊地约会,社交,偶尔面试,更像走过场,她没有出色的学历,没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抛开姓氏,毫无优势可言。他们常对她说回去等通知吧,至于通知,她没等到过,不介意也不理会。
她的正常最不正常。
除夕那天,年时川包了饺子,以往只要他在国内,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一起过年的。别人都在补眠等着晚上守岁看春晚,她下午就跑了,年时川看着她给大衣搭配鞋子,背包,飞奔出门的身影像远飞的鸟,想起中午吃饭时她说她今天不能蘸蒜泥,没准得跟人亲嘴儿……
这种体验是前所未有的,他心底滋生出一种叫做隐隐不安的东西,尽管他曾那么迫切地希望过,希望她像个正常的小姑娘那样,去恋爱,去生活。
年依对他的依恋最为疯狂的那段日子,他纠正过,回避过,最终取得的胜利成果,现在想来,只不过是她的伪装。
她十几岁曾提起过她有暗恋对象,也曾说会好好考虑别人的追求,最逼真的时候,心血来潮地减肥,吃水煮青菜,绝食只喝水,日渐消瘦,没精打采。也曾将头发剪短,学别人的样子伤情,好好的长发搞得像锅盔一样,倒也可爱。最过分的一次,是在深冬的雪天穿短裙,露着两根白花花的大腿,最后受了凉,之后的好几个月,都难逃生理痛。
还有过那么一阵子,见了面不好好打招呼,非得管他叫什么阿加西,后来还是秘书告诉他,那是大叔的意思。
后来大约高中时候,她成绩下滑了一段时间,说是暗恋的学长爱了别人,因为那个女生酷爱穿超短裤配帆布鞋,她便集齐了常青款所有的颜色。鞋倒没什么,买就行了,钱能解决这世界大部分问题,超短裤的确让他头疼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这,那一整个夏天,她的每一次出行都是他亲自接送的。
他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不能把那一半掖进裤子里的衣服好好整理一下,要么全掖进去,要么全拿出来,但他曾坚定不移地确定他的依依没有问题,如今来看,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因为这次,她更像是来真的了。
过完年的家宴,年依照例与年时川一同出席,今年不同往年,他没什么应酬,职位卸下来,能吃顿饱饭。
没人敬他酒,连带她也无需寒暄,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只管埋头吃。他一向吃得不多,早就撂了筷子,情绪淡淡,面前搁着半杯白葡萄酒,偶尔喝一口。
午后犯困,小辈们攒了局打牌,长辈们饮茶谈事,轻飘飘几个字,动辄百万千万的买卖就议定了。约么两三点,宅子里没什么人走动了,年依悄声抽身出来,赴相亲对象的约。
每一次见面,年依都得复习一遍他的名字,孙东青,想想都有些不礼貌了,最初两次见面,她甚至需要将这个名字记到手机备忘录,才不至于叫错,后来她强制自己记住了冬青这种植物,就没再忘记了。
孙律师相貌端正,五官协调,衣品中上,把自己打理得也很干净,他的经历放在普通人的人生轨迹里,足够精彩了,从小到大一路披荆斩棘,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类人,年依曾尝试让自己心动,但她的心脏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丧失了这项功能。
新年后的天气,浸透着湿寒的冷意,马路上一片萧条,年依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万年早年间建的喷泉广场,那里如今已经是个小型地标性广场,完全看不出十年前的痕迹。
孙东青穿着灰色长大衣,全国人民都在放假的日子,他里面仍着正装,带着黑色皮手套,俨然一副律政精英相。
年依与他并肩走在一起,随意得像来找他打官司的受害者家属。她怕冷,鹅毛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绕了两圈红色围脖,再扣上羽绒服的帽子,露出两只眼睛。
冬季是没有水景灯光秀的,年依走走停停,最后凭借模糊的记忆,站定在某个干枯的喷水口上,说:“你比我年纪大,应该有些印象,这里曾经是一栋高楼,我父亲从这跳下去。”
孙东青四处看看,点点头,呼出的白气缠绕在年依帽子外的发丝上,新闻里成天播报这是个冷冬,她的睫毛结了霜,眼睛点缀着微小的冰晶,每次她平静到接近冷酷地与他谈起交易,总能让他生出点异样情愫。
“至于律师费。”年依顿了顿,摸出一只烟来,这是她最近才染上的恶习,问他:“介意吗?”
孙东青愣了一秒,随即摇摇头,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年依这才衔入唇间,打火机“克哒”一声,孙东青转过身体挡住风,用手帮她拢了下火,她就着吸了一口,烟雾吐到背人的方向。她学不会吸烟,只是洗到口腔中再吐出去,假装成个老手,当个缓解压力的营生。
“谢谢。”她十足真诚。
“女孩子还是少碰这个。”
年依娴熟地掸了下烟灰,眸子淡淡。“律师费我没钱付你,不过,我有个方案。”她说,她不是真没钱,是没有可以支配在这方面的钱,她没有隐藏钱款去向的能耐,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尽量不惊动任何人。
孙东青不介意她觉得他多管闲事,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方案。
年依说:“我可以用我的婚姻支付,我单方面不会起草婚前协议,结束之后,按照法律流程,分配我的财产。”
她说得过于平淡,孙东青都想笑了,不敢信这是真话,女孩子们提到婚姻,应该是羞怯的,憧憬的,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她像是路过一间便利店心血来潮进去买了瓶矿泉水一样随意。
孙东青长久地沉默,年依认为他在盘算这桩交易划不划算,因而也不催促,最后他好似自尊心受挫般轻笑出声,年依才问:“你敢不敢接?”
“万年集团的律师团队,放在全国也是顶尖的。”孙东青陈述自己已知的事实。
年依没见过年时川谈判时的样子,但她很会拿捏他的姿态,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抛出诱饵,一切尽在掌握中。她不回避这个问题,反而顺着他的话分析利弊:“赢了,你扬名立万,输了,行业里恐怕再没有你的名字,但最终财富仍然是你必得的,背景调查很容易吧,你知道能从我这分走多少。”
她说完,盯着孙东青的眼睛,孙东青和她以往见过的律师不太一样,他这人身上看不见精明。
孙东青坦然与她对视,说:“年依,我更希望你愿意试着和我正常地交往,我也愿意帮你调查这些事,不是当做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