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夏天一过,庆榆市猝不及防地迎来第一场秋雨。
斜风甩着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拍打卧室的窗,杂乱,急促。渐渐地,引起激烈的心率共振。
凌晨两点二十七分,雨停。简柚闷在被窝里,长舒一口气。
恼人的声音终于消失,简柚阖上干涩的眼。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困倦铺天盖地席卷全身。
六点十五分,生物钟准时上线,简柚罕见地又赖一会儿床,拖到不得不起,迅速洗个战斗澡,想也不想随便扯两件衣服套上,冲出家门。
社畜的生活就是这么讲究争分夺秒,尤其是一个背负房贷的社畜。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夜之间,天气陡然转凉。
早高峰人来人往,放眼放去,满街道无一例外地一身长衣长裤,从上到下捂得严严实实。
简柚混在拥挤的地铁人潮中,浑然不觉自己有多异类。
直到——
换乘的公交站点后方几米,一辆白色奥迪RS6靠着马路边停车。
简柚注意它,不是因为它看起来很贵,毕竟庆榆好歹是省会城市,平常在繁荣商业区不乏见到几款豪车,就连简柚这种对汽车一窍不通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价格不菲的那种限量款。
也不是因为奥迪标志性的“四个圆圈”车标,尽管这是简柚唯一认识的牌子。
而她的确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见到这个牌子的车总会多盯两眼。
简柚的目光落在车头两侧的前照灯上,那里贴着一对巨大的假睫毛,粉红色的,随风忽闪忽闪地颤动,像一个幼稚的调皮鬼,抖机灵地对她眨眼睛。
果然,车主是一位年轻母亲,下车后绕过车前,径直走向副驾驶,拉开车门,探身抱出来一个可爱的女宝。
小女孩一米左右,四五岁的样子,一双眼紫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大而有神,裹得像个福娃娃,看着就很暖和。
小女孩撒娇着喊“妈妈抱抱”,女人蹲下,平视女儿的眼睛,红唇翕动。
小女孩乖巧点头,母女俩大手牵小手地迎面向着简柚的方向走来。
擦肩而过的五十厘米。
小女孩超小声嘀咕:“为什么这个大姐姐可以穿得少,妈妈却非给我穿这么多呢?”
女人自然无法帮她的宝贝解答困惑,因为她根本没有听见,但简柚坐在长椅上,只比小女孩高出一个脑瓜顶,听得一清二楚。
嗯?
简柚低头。
上身一件单薄的雾霭蓝半袖翻领衬衫,下身一条深灰色直筒九分裤,因为太瘦,显得膝盖往下空荡荡,凉飕飕的,就连袜子也挑了一双矮脚的,脚踝那块明晃晃地露着,冻得泛红。
哦。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地铁候乘的时候,执勤民警一直在她周围徘徊,眼神透着隐晦的怪异。
大概以为她精神不太正常。
看来植物神经紊乱的症状又加剧了,她对冷热的感知越来越迟钝……
简柚这么想着,下一秒非常应景地连打三个喷嚏。
一想二骂,如果打第三个喷嚏,那就跟玄学无关,准是感冒没跑了。
不远处。
小女孩轻轻晃了晃女人的手臂,示意妈妈弯下腰。
她凑到女人耳边,悄悄分享她新发现的秘密:“妈妈,那个姐姐,我在小舅舅的…好多好多书的大屋子…大桌子上见过的。”
女人明白女儿的意思:“橙宝是说,在小舅舅书房的办公桌上见过,是吗?”
小女孩毫不迟疑点头:“有两个小小的,比我还小好多的硬娃娃,一个是小舅舅,一个是她。”
女人沉默地回头朝向来路望去,可惜连那个姑娘的背影也没来得及看清。
女人失望垂眼,想到什么,心里顿时变得不是滋味。
“那一会儿见到小舅舅,橙宝记得亲口讲给他听,好吗?”
“那个姐姐,是小舅舅很喜欢,很在意的人。”
……
星期一早上的公交向来不会等太久,顶着路人似有若无的窥视,简柚目不斜视地刷卡上车,等到达工作室,又收获一波来自许诺的,没好气儿的数落。
许诺是她的合伙人,一个有钱有闲还有美貌的富家大小姐,俩人大学同班兼室友,关系很好,但毕业之后天各一方,交际一点点变少。
直到两年前一天,许诺突发奇想邀她合办一家面塑工作室。
简柚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真的能把从小爷爷手把手传授的手艺捡起来,以“简氏面塑”为招牌,像爷爷未尽的夙愿那样,创办一家属于简氏后人的工作室。
简柚当时激动得眼泪汪汪,连夜搭火车回去一趟老家,抱膝蹲在祖父母的墓碑前,和小时候一样,兴奋地和二老聊了半宿的好话。
隔日简柚返程,当机立断向狗老板递上辞呈,当着一众前同事的面,如愿见证一张肥肉横生的猪脸上,呈现一副便秘的丑态。
简柚一秒不想多呆,转头约许诺到工商局汇合,申请注册。
许诺本来的想法是她出资,简柚技术入股,但简柚坚持两人平摊。毕业两年她在外企工作,加上爷爷奶奶留给她的两套老房子和存款,她现在手里也有一定的积蓄。
本来这笔钱她短期不打算动用,就连目前供的这套房子也是她省吃俭用,每月从工资里抠出来的。
而现在,这笔钱终于找到最合适的用途,最重要的是,这是二老生前的梦想。
简柚怔怔地抵着工作室大门发呆。
许诺噔噔噔跺着高跟鞋,气急走到她跟前,晃了晃手臂。
“柚子,柚子!”
简柚回神:“啊?”
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脸,清冷白皙,柳叶眉下一双鹿眼澄澈透明,凝着黎明初生的晨露。
此刻带点不经意间流露的,无辜的意味看过来,摄人心魂。
颜控许诺瞬间气消,稍微放轻语气:“我说,你今天出门没看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吗?今天比昨天平均气温下降10度,白天最高气温才13度,你穿个短袖?怎么,想把自己冻感冒,然后明天翘班?”
一件羊羔毛开衫兜头扔过来,简柚伸手扒拉一下,露出微显凌乱的脑袋。
“呶,上面还有姐姐我的体温和体香,不用太感动。”
许诺摆着手,又转身把空调的温度往上连升好几度。
简柚垂睫浅笑,听话穿上外套。
暖不暖和她感觉不太出来,但是真的好香。
淡淡的,很清新的香,像仲夏盛开的睡莲。
……
下午三点,简柚赴约前往面粉厂调研。
说来她和这家面粉厂渊源不浅,她本身的专业就是食品工程,毕设选题是面粉工厂设计,当年她的论文评优,设计稿被一位姓钱的老板看中买下,又投资建了这家面粉厂。
虽然整体构局根据实际地皮面积有一定改变,但生产车间基本保留她的设计。
简柚的面塑工作室剪彩那天,钱老板还送来十份花篮,以让利百分之十五的诚意,主动找她洽谈长期合作。
简柚试探着把原料价又往下压低一成,钱老板慷慨同意,只不过提出一个条件——
每隔两月,希望简柚无偿去他的面粉厂指导一番工艺。
面粉厂位处郊区,简柚借口提前和朋友说好接她,婉言拒绝了钱老板的便车。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四周雾蒙蒙的,空气中混着湿土的潮腥味,刺鼻得上头。
简柚一直强撑着不适,此刻四下无人,她一手捂着泛酸的胃,另一只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缓缓蹲了下去。
打车软件上迟迟没有传出接单的提示音。
简柚难受得头脑发昏,不知不觉地,手指像是生出意识,翻开手机通讯录,点击字母Z。
那一栏只有一个联系人——Z司琛。
简柚死死攥着手机,用最后一丝理智,强迫自己悬崖勒马。
但脑海里总有一个唱反调的声音。
——拨过去试试呗,这么多年,说不定他早就换号码了,就像你一样。
没错,拨一下试试,就算接通了,她也可以不说话,他不会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简柚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移向屏幕。
马上碰到的一刹那,一个视频通话邀请及时制止了她的卑劣。
视频一接通,许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柚子,你现在在哪呢?我就在这个面粉厂的正门这儿,怎么没看见你呢?”
话音落,那边又传出一个男声。“你这大眼睛真就白长,那不就在那儿呢吗!蹲地上的那姑娘,不是你朋友?”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侧面打过来,简柚眯着眼睛看过去。
驾驶位的车门第一个打开,逆着光大步走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许诺今天下午去健身了吗?
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有压迫感……
下次我也去试试。
简柚慢吞吞地想。
许诺了然看着男人一反常态的表现,没搭理副驾驶上快要惊掉下巴的楚霖,慢后一步下了车。
楚霖的第三遍“这什么情况?”不上不下卡在嗓子里。
车里一共三个人,两个都下车接人,他自然也不能干坐着。
而且他真的很好奇,许诺这位朋友到底什么来头?
司琛这位金贵的主,看似外表温润持礼,对谁都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实则骨子里冷漠疏远,是个狠厉角色。
他从小和司琛穿一条裤子长大,最了解不过他这位好兄弟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本性。
难得,看到这个人这么主动的样子。
司琛站到简柚身前,伸出去的手中途又缩了回去。
他沉默地盯着眼前人,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简柚的头变得更昏了,昏到眼前出现幻觉。
那个男人的脸色,从来不可能这么难看。
就连他们分手的那个雨天,阴暗闷沉的楼道里,他的表情也是平和的。
没有丝毫追问,也没有对她的出尔反尔,说出任何嘲讽的话。
一声喷嚏打破两人间微妙的气氛。
下一秒,一件长款纯黑色男式风衣很轻地披在她身上,指尖划过她的肩膀,她不受控地打出第二个喷嚏。
浑浊的污渍溅上男人的衣领,简柚下意识抬手拭去,碰到实物的一瞬间,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活的?
简柚浑身一僵。
许诺的声音像是一场及时雨。
“啊呦,怎么蹲着?腿都蹲麻了吧。”
简柚没有吭声,她还没有消化眼前的一幕。
起身的时候,大概是脑供血不足,一阵天旋地转,全身脱力地向身前栽去。
许诺扶着人的手臂一时没使上劲儿,简柚实打实地磕上男人的胸膛。
意识回笼,她被男人半拥在怀里,鼻息间是熟悉的清香。
许诺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回去。
那件风衣掉落在地上,无人问津。
头顶传来男人浅淡含笑的声音。
“过了这么多年,你打招呼的方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独特。”
简柚脑子轰然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