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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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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瞒没有意义。

钝刀割肉只会延长疼痛。

花辞直言不讳,“刘大娘,霈霈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花辞言简意赅地向刘大娘阐述霈霈被他们接走后病情逐渐稳定,但昨日又情转直下的情势。

“在我们来之前……霈霈尚未从昏厥中苏醒。”

刘大娘总是能一个人制造出一群人的热闹,但她此时此刻,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安静。

她的活力在花辞的平铺直叙中逐渐被抽空,只剩下一具空壳。

刘大娘忽然对这个少年产生了厌恶之感,因为他说的话。

她不再看花辞,转而看向江浸月,希望从她的眼中看到,花辞说的一切只不过是玩笑。

如果江浸月一旦流露出“这不过是场闹剧”的神色,她就会立刻把花辞的话当做耳旁风,原谅他的开的弥天玩笑。

刘大娘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江浸月,好像无数把刀子同时扎在她身上,刀上映着无数双渴求的眼睛,期盼由她来终结这场噩梦。

可惜江浸月只能做噩梦的推波助澜者,她补充道:“我们找了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最好的医者,但他在此之前并未见过和霈霈相似的病症,乔伯和其他同僚探讨过霈霈的情况,但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结论。”

刘大娘的希冀被粉碎,她捂住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支离破碎,“孩子们……你们救救他……我只有霈霈了啊……他年纪还小,他还不到七岁啊……”

江浸月和花辞无法将情绪失控的刘大娘扶起来,但也不敢对她做任何保证。

江浸月同样跪在地上,拥住这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刘大娘,我们都会竭尽全力。”

刘大娘心知肚明,如果他们找的医者无法医治霈霈的病,那其余任何人的努力都将是自我感动。

刘大娘仿佛看到了她满地落叶的未来,“我能去看看霈霈吗?”

“当然,”江浸月抚摸刘大娘瘦骨嶙峋的脊背,“你是他唯一的家人。”

“谢谢和颜丫头。我明天去吧,我不想让霈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刘大娘牵出笑容,“霈霈还替姥姥生着病呢,姥姥好好的,霈霈才能快点好。”

————

阿木不明白,他只是告诉了大家一条“致富之路”,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早逝的父母曾无数次教诲他,做人要知恩图报,切莫恩将仇报。

那些邻人都帮助过他,自己固然不能为了区区一顿饭,做……叫什么来着?

梁上君子?

好像就是这种人,阿木曾经听邻人说过,这种人专干不要脸的事,要被千刀万剐的。

阿木怕疼,他才不要做这种人。

大家平日里都对官老爷同仇敌忾,每次一提到他们,大家都会扯着嗓子激愤昂扬,说自己恨不得偷光他们家所有东西。

大家好像都不喜欢这种人,但“偷”对阿木来说,也是不光彩的事。

邻里间都会干些“交换”的事,你用三斗米换我半斤肉,我用三只鸡换你两只鸭。

大家都干的事,肯定不会出错吧。

那他能用些什么跟当官的那些人家换米呢?

比脑袋还大的老鼠出现在阿木眼前时,他就有了“妙计。”

隔壁张叔曾经用蛇干做的鱼肉换了李婶的猪肉,那他用鼠肉当成羊肉,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傻人有傻福。

阿木的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

他乐呵呵地拎着半袋米回家,正好碰上隔壁张叔,他平时骂那些官老爷骂得最响。

张叔问他米是哪儿来的,阿木想让大家都吃上饭,而且那户人家有充足的米能让他们用“肉”来交换,就把自己的“妙计”和盘托出。

阿娘说过有福同享,大家都吃饱,才是最好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家官老爷转了性,让张叔对他马首是瞻。

张叔说阿木做了错事,但并不告诉他错在哪里。

张叔说阿木要受到惩罚,但并不给他辩驳的机会。

其实给了也没用,阿木嘴太笨了,一旦有人在气势上压过他,他就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但这件事也不能怪他,小时候爹娘会同他说说话,可他还没来得及怎么表达自己时,就只能和凹凸不平的墙面惺惺相惜。

阿木的嘴虽然是个摆设,但腿不是。

张叔伙同好几个叔叔伯伯扬言要“惩罚”他,但是很可惜,他们跑不过自己。

奈何阿木的脑子是公认的不灵光,没过两天,那群叔叔伯伯开始了接力跑。

阿木能跑得过一群人,但是不能跑过一个接一个的人。

于是乎,阿木被打了。

真疼啊……阿木最怕疼了。

阿木虽然被打了,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起初他还抱有侥幸心理,兴许张叔他们追两天,就发现自己没错呢。

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邻居姨姨婶婶没一个人出来帮他,更别提替他说话。

既然如此,那他肯定是错了。

可是……我究竟错哪儿了呢?

这个问题,直到阿木被爹娘哭着抱住也没想明白。

阿木好久没见到阿爹阿娘了,他很高兴。

即使阿爹阿娘在摸着他哭,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他也只是颓自高兴着。

阿木衣衫褴褛地蜷缩在冰天雪地中,他在笑,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孩。

婴孩被父母不遗余力地保护,被父母盖上温暖的棉被,被父母遮住双眼。

他不应该看到人世间的肮脏龌龊。

阿木的米还没吃完,连带着他辛辛苦苦攒的木头被人瓜分一空。

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真是冷得要命。

————

张叔和另外两个人高马大却瘦骨嶙峋的男子打得不可开交。

他们就阿木剩下的那半碗米如何分割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男子甲体力不支,被某个拳头击中脑袋后应声倒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张叔和男子乙的战斗尚未决出生者,他们只关注眼前的对手,对旁边倒地的求救者视而不见。

张叔说是他出的主意,理应分得大头。

男子乙说见者有份,且他出力最多,理应分得大头。

他们陈事实摆证据,为得到多一口米而大打出手。

他们曾经是称兄道弟的兄弟,也是一同帮助过阿木长大的“善良邻居”。

饥饿蚕食他们的大脑,他们从未问过瓜分之物的主人的意见,他们只在拳打脚踢中隐约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去。

是善意?是兄弟之情?是邻里之爱?

他们不知道,他们分不清,他们来不及分清。

他们只知道,如果少了这口饭,他们的家人会死去。

男子乙不愧是出力最多的,他战胜了出主意的张叔,拿到属于“胜利者”的嘉奖,挑了几根粗壮干燥的木头,夺门而出。

他得快点回去煮饭,他那饿得哭不出来的小女儿已经快等不及了。

男子乙夺门而出,“哈哈哈,好好好,阿木没了,老张老李没了,换我女儿一条命,值!”

江浸月和花辞贴墙躲避颓自狂奔的人。

城西真是神奇,许久不见,他们需得和墙融为一体才,否则将寸步难行。

男子乙癫狂的声音越来越远,“谁让他们都做了错事!我不过是在替天行道!”

他的声音很大,似乎想要传遍街头巷尾,似乎想要响彻云霄。

邻居们吵架向来都是谁声音大谁有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如履薄冰的正义。

男子乙奔跑中被什么东西绊得踉跄了一下,他来不及原地咒骂,只在重新稳住平衡、重新奔跑后回头啐了那东西一口。

江浸月以为那是块石头,走进一看,那竟是个蜷缩着的人。

他没比一块石头大多少,他周身的雪地上浸满暗红色的血迹。

那是被弃如敝履,孑然一身的阿木。

江浸月如坠冰窟。

她眼神颤抖,久久说不出话。

这里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这个想法忽地冒了出来。

黑暗浓稠的想法充斥在江浸月的大脑,直到她眼前的场景消失。

迷雾逐渐散去,江浸月逐渐清醒。

这儿怎么会是地狱呢?

这儿明明是她的家……是那么多人的家。

可是如今,这里还能被称之为“家”吗?

江浸月震惊到无以复加,这些人在做什么?

他们有审判他人的权力吗?

花辞站在江浸月身后,手虚虚遮盖在江浸月眼前。

从后面看,他们像在拥抱,多亲昵的姿势。

可花辞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他梦寐以求都想见到的人。

他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和颜,你……还好吗?”

江浸月眨眨眼,声音很轻很轻地问,“花辞……他们在……相互审判吗?”

“对不起。”

花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这句话他下意识说出口,仿佛他早该这样说。

江浸月并未做出回答,她默认自己可以接受这句道歉。

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原谅些什么。

花辞像个忠实守护主人的野犬,尽管他并不合格。

合格的野犬,怎么会在许久之后才认出自己的主人?

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许久,直到薄雪缓缓从空中落下。

洁白冰晶似一床棉被,温暖阿木僵紫的躯体,又似一缕轻纱,遮住浓稠黑紫的血地,开出洁白又残忍的花。

阿木摘了一朵送给母亲,告诉她,春天到了,不要再害怕。

江浸月在花辞手掌下回头,望向他的眼睛。

他们在崩碎中同淋雪,在重新组建□□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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