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春
刘大娘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来到了白府门外,她不敢进去,直到有人出入才请求他帮忙告知江浸月。
小役带刘大娘进了别院,刘大娘在厚重的被子间扒拉两下,才看见霈霈苍白的脸。
霈霈紧皱着眉,紧抿着唇。
刘大娘往手上哈气,搓了搓,来回几次,抚摸上霈霈稚嫩的脸。
霈霈一动不动,刘大娘静静地看了会儿。
刘大娘朝长街祈愿楼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世上或许真的有神明,但汀厝作为被祈愿楼强抓来的苦力,对神明嗤之以鼻。
汀厝无数次说,事在人为,而不是神。
霈霈的病并没有因为刘大娘的日夜祈求而得到好转。
起初他还能下床,同姥姥一起去隐渔歌给小猫喂食。
在霈霈的第三次昏厥后,乔伯建议他静养。
霈霈的游乐场所由广阔天地变成了一间小屋。
霈霈的昏厥和出血越来越频繁,他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反复复拽进同一个梦魇。
到最后,霈霈的天地缩小到一方小床。
此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外面的世界。
霈霈卧病在床的日子过得很开心,他每次一醒来就能见到最爱的姥姥,姥姥的病似乎已经同她告别,只不过她的白发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瘦。
霈霈很不理解,不应该啊,白府的饭没有那么糟糕吧。
霈霈把疑问抛给刘大娘,刘大娘摆摆手不当回事,“你小子懂什么?千金难买老年瘦,我这是福气。”
姥姥有福气霈霈可太开心了,他全然不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只当是为姥姥积福。
和颜姐姐会让相思陪他玩,相思很聪明,指哪儿打哪儿,让霈霈俨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小将军。
“和颜姐姐,等我能下床了,我要当一个大将军!”霈霈握紧拳头。
“哇塞好厉害,”江浸月鼓掌,十分捧场,“霈霈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霈霈笑得很开心,如今的他单薄得如同一片羽毛,可他铿锵有力,“我要!保家卫国!保护姥姥!保护大家!”
“好好好,谢谢霈霈,我们等着那一天。”
白袅和萱儿姐姐会给他带很多漂亮的新衣裳,和朱姐姐告诉他,马上就要到春天了,他们可以一起去山里玩,花辞会教他怎么采蕈,自己煮出来的汤,比任何人做的都要好喝。
霈霈亮着眼睛,用新学会的手语比划:【一言为定!】
霈霈大可以用语言回答和朱,但他认为,手语是专属于和朱姐姐的沟通方式。
和朱和霈霈拉钩,大拇指盖章。
握住霈霈的手,像握住一捧流水。
“袅袅姐姐,种子在冬天休养生息,然后在春天发芽,我是不是也能从床上长起来?然后下地!我可想隐渔歌的小猫们了。”
白袅捏了捏霈霈的脸颊,什么都没捏到,只有一层薄薄的皮,没有肉。
“当然,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花辞偶尔会来,但他一来就会被乔伯拉出去,说上很长时间的话。
霈霈越发不喜欢乔伯,他觉得,乔伯根本没本事治好姥姥的病。
霈霈醒来的时光很快乐,可他能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大部分时间都在无休无止地昏睡。
有一天夜里,霈霈迷迷糊糊醒来,身旁不见姥姥。
他欲张口叫人,却被嗓子中的腥味呛得咳嗽起来。
刘大娘听见声音,慌里慌张起身,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在霈霈呛咳声中跌倒在地。
“诶呦我的老腰啊……”刘大娘手扶着腰,朝霈霈看去,“霈霈,霈霈,姥姥在,没事啊。”
刘大娘跪了太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她咬着牙,连滚带爬地来到霈霈床边。
刘大娘忽得生出一股力量,她矫健的站起身,扶起霈霈,麻利地把帕子塞进霈霈嘴中,清理他口腔内的污物。
棉被上血迹斑斑,霈霈面色苍白,蜿蜒的血迹在他脸上形成诡异的图腾。
这段时间,刘大娘着了魔一般日夜向神明祷告,试图以虔诚换一个虚无的希望。
给霈霈面颊擦干净,刘大娘忽然变得无比平静。
脑中沸腾的血液忽然平息,寒夜冷风吹来,她的心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任何波动。
今夜是除夕,爆竹声响,欢呼声起。
霈霈咳得昏天暗地,缓过来后眼神迷离,虚虚握住刘大娘的手,“姥姥……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家吧……姥姥……我想回家……”
这是霈霈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新年的喜气,并未眷顾这对祖孙。
即将开春时,乔伯找上江浸月,说如果霈霈想回家,就让他回去吧。
他的弦外之音太明显,江浸月深吸一口气,“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乔伯躲开她的目光,“霈霈以后的路还很远的,好好为他收拾行囊罢。”
霈霈回家了,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霈霈和刘大娘相依为命,这里承载了他和姥姥的所有记忆。
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健步如飞,后来他钻进了一只小盒子,被姥姥捧在手心,最后他变成了泥土下的一粒种子。
天命无常,他还没来得及去见春天。
————
霈霈下葬的那天,刘大娘格外平静,仿佛她只是来走个过场,坟墓那头的人与她毫无关联。
刘大娘保持着原先的生活,只是鲜少再笑。
她说白家的恩情她没齿难忘,在余生当牛做马也无以为报。于是,她自动把自己归为白家的仆役,抢着干些脏活累活。
白袅说她不必这样,刘大娘粗糙的手握住白袅,久久地望着她的眼睛,“好孩子,你就成全我的心愿吧。”
刘大娘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消磨着余下的摇摇欲坠的生命。
终于有一天,她病倒了。
刘大娘的病突如其来,但在预料之内。
春日的某个明艳天里,她倒在水井旁。
被人发现时,刘大娘不知已经晕倒多久了。
木桶倒在一旁,水浸透了她的半个身子。
她手旁的泥土下陷,形成一个颤颤巍巍的【回】字。
临近傍晚,刘大娘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她躺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身边坐了一个脸生的姑娘,不过她长得还不错,眼睛尤其漂亮。
江浸月轻声唤她,“刘大娘,您醒了?我去给您倒杯茶。”
刘大娘左右看看,没见有谁能被称为“大娘”。
她家里,好像没有年纪这么大的长辈。
江浸月回来,刘大娘迷茫的盯着屋顶,她笑了笑,“我扶您起来吧。”
“您?”刘大娘疑惑,“你在叫我吗?”
刘大娘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但她并未深究,眼前的这个姑娘更奇怪。
江浸月愣了愣,刘大娘好像有些奇怪……
就这样,两个人互相觉得对方奇怪,于是乎陷入了自我怀疑的静默中。
刘大娘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实打实的疑惑,她好像……不认得自己了。
江浸月清清嗓,迟疑道:“您……知道我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刘大娘打算坐起来,“嘶——我肚子好痛。”
遇到困难就放弃,刘大娘继续躺着,看向江浸月,“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刘清亦,你叫什么?哦对了,这是哪儿啊,你看到我爹娘了吗?他们没追上来吧?”
江浸月目瞪口呆:“……啊?”
————
刘大娘病了,乔伯说,她这是老人病,记忆时不时会错乱,认为自己身处过去。
但也说不准,有可能一觉醒来,她的大脑就会拨乱反正,变得“正常”。
江浸月苦闷,为何麻绳总挑细处断,疾病总是会找上她身边的人。
她认识的人不多,可为什么个个都跟“病”沾上了关系。
刘清亦跟江浸月讲了许多她儿时的趣事,谈笑间,江浸月切实地经历了一个活泼单纯的女孩儿天真烂漫、不被约束的“日常”。
刘大娘的症状比乔伯描述的轻许多,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刘大娘只当了三天的“刘清亦”,第四天早晨,她悠悠转醒,听了会儿窗外的声响。
江浸月坐在一旁,她闭上眼,声音苍老而缓慢,“和颜丫头……你听,那是不是霈霈在哭?”
乔伯的话让江浸月早有准备,她知道,是刘大娘“回来了”。
“不是,”江浸月想不出安慰的话,“那是猫叫声。”
“原来是这样啊……”
刘大娘闭着眼睛,她微笑着像是陷入了某种美妙的回忆。
“和颜闺女,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怎么会,”江浸月道,“能跟您待在一起,我很开心。”
“那猫叫了好几天了,我在梦里都能听到,还好不是霈霈在哭。”
江浸月照顾刘大娘洗漱,安顿好之后,她一五一十地告诉刘大娘她的病情。
刘大娘安静地听着,最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我知道了,谢谢丫头。老婆子我,马上就能去照顾霈霈喽,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有没有吃好。”
江浸月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刘大娘,霈霈不想让您这样的……”
“别难过,孩子。”刘大娘摸了摸江浸月的头,“你一定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