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天奇十六年,六月十二。
边北。
深夜。
边北草原一望无际,黑夜暗沉,像一只潜伏的巨兽。
是夜,边北驻兵军营基地早早陷入沉睡,只有几处烽火台有士兵守夜。
主将军营中灯火通明。
徐悠之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三杯清茶,随手拿起一杯,在烛光下把玩。
他五十多岁,发鬓间藏有白发,但多年驰骋疆场,身体硬朗。
一名近卫掀帘入营,快步朝主将走去。
他跪地行礼,为主将奉上手中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将军,徐尚书的密信到了。”
徐悠之放下杯盏,接过密信,“大哥这时间算的果然准。”
他挥挥手,近卫起身,在一旁站定。
徐悠之打开密信,信上只有几个简单的字:
【京州事成。】
徐悠之勾了勾嘴角,捏着密信一角,借着烛光烧干净。
纸屑落了一桌,飘进茶水中。
徐悠之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端起一杯,手腕倾斜,倒在脚底。
动作又重复一遍,徐悠之端起最后一杯,一饮而尽。
徐悠之仰起头,发出一声舒缓的长叹。
他高举双手,两手指天,“真是天助我也!赵林!”
近卫上前一步,抱拳,“在!”
“一个时辰后,”徐悠之一扫手臂,三只杯子依次落地,顿时四分五裂,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军营中,徐悠之踏着碎瓷片走出军营,“动手。”
“是!”
丑时三刻,烽火台处传来敌军突破边境线的号角声。
巨兽苏醒,军营霎时间沸反盈天。
尹期迅速从床上弹起,手上熟练迅速地穿着盔甲,依旧堵不住他的嘴,“杀千刀的,扰人清梦,待会儿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没人接他的话,尹期点名尹朔,“是吧哥?”
尹朔瞥了他一眼,眼神冷淡。
尹期正欲再唠叨两句,尹朔薄唇轻启,“万事小心。”
尹期满意了,弯了弯眼睛,“知道。”
兄弟俩腋下夹着兜鍪,先后快步走出兵帐,走到树林准备解开战马。
尹期正准备戴上兜鍪,一滴水落在他的额头,“诶?下雨了?”
尹朔也正擦着后颈,他朝树上望了望,“蝉吧。”
“真倒霉。”尹期撇撇嘴,利落翻身上马,尹朔已经跑了,“别走这么急,等等我啊。”
战马在嘶鸣,兵器交接,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每一次出手,都可能有一条生命消散。
深夜的边北,是一场沉默的离别剧。
尹朔和尹期时刻并肩作战,他们直接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两人把后背交给对方,长剑在空中恣意飞舞,杀出一条生路。
月光闪耀在银剑顶端,钻进尹期眼睛里。
边北明月亮得刺眼,尹期有一瞬几近失明。
尹朔注意到他的异常,眼神询问他有没有事。
尹期挑了挑眉,长剑落下,敌人头颅坠地。
远处厮杀不断,尹朔和尹期打马前去支援。
尹期急速冲进敌窝左侧,打乱敌军阵型。
尹朔跟着他身后,闭眼微微晃了晃头,往右疾驰。
月光太刺眼,尹期意识到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打乱阵型后就准备冲出重围,重震旗鼓后再度进发。
尹期快要冲出重围时,三个敌军向他亮出兵器。
尹期勒马,马儿扬蹄,盔甲完美挡住进攻。
尹期忽觉头脑发晕,手臂疲软。
战马前蹄尚未落地,尹期顿时头晕目眩,拉住缰绳的手失力松开,从马背上滑落。
马蹄声纷杂不堪,尹期倒在无数尸身之上。
即将陷入黑暗时,他看到尹朔一头从战马背上栽下。
————
尹朔做了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
尹期小时候身体很不好,隔三岔五就得吃药。
他生过一场大病,需要卧床静养一个月。
小尹朔一开始每天陪着弟弟,没过三天就耐不住寂寞,不顾病榻上弟弟的哀求,选择和活蹦乱跳的朋友们一起玩。
小尹期朝他的背影伸出手,“哥……你别走……陪我玩……”
小尹朔自然不听他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尹期不高兴,下定决心三天不理哥哥。
嬷嬷此时送来汤药,小尹期听话,皱着一张脸喝下去,赶紧塞了块饴糖。
真奇怪,今天的药比前两天苦得多。
“嬷嬷,是不是换药了。”小尹期沙哑着嗓子问。
“没有换啊小公子,还是和昨天一样。”嬷嬷回答。
那一定是怪哥哥抛下他不管才会让药变苦的,小尹期更加坚定了不理哥哥的决心。
小尹期又愤愤地往嘴里塞了块糖,甜味充斥着口腔,吞没苦味。
被甩了一口大锅的小尹朔对弟弟无理取闹的控诉一概不知,只身去找小伙伴们玩儿。
往常,他们兄弟俩都是出双入对的,几天不见,出来玩的竟然只有小尹朔自己,罕见罕见。
小公子哥儿们疑惑,“尹朔,今天怎么不见尹期?你们吵架了?”
才没有,小尹朔下意识想。
但他又想到了弟弟躺在床上可怜兮兮的模样,不想让朋友们知道,但也没想好更好的理由,于是顺着他们的话道:“嗯,这段时间都不带他出来玩了。”
公子哥们都是各家嫡出公子,自小娇生惯养。
同为嫡出的兄弟们年纪没有相仿的,大的不愿意带他们玩,小的路都走不稳,他们不愿意带着玩。
还是同龄人之间相处起来痛快。
公子哥们家中姨娘多,庶出的兄弟姐妹也多,可关系都不怎么样。
他们从小接受尊卑教育,看家中的那些庶子们恨不得用鼻孔看,哪怕个子远不如他们高。
尹家这兄弟俩可是例外,虽说两人不是亲的,可年龄一样啊,从襁褓里就一起养着,那跟亲的有什么区别。
在朋友们不能出门一起玩的日子里,他俩还能作伴,连挨先生骂都能有人分散火力,真是惹人眼红。
尹朔名义上是尹家长子,可他是个义子啊。
你是老大有什么用,又不是亲的。
你再优秀,到时候还不是不如人家亲的强。
小孩子的恶来得没有道理,同病相怜的他们又有着十分的默契。
几个公子哥一对眼,就对平时不爱说话,只会闷声跟他们跑着玩的尹朔起了整蛊的心思。
“尹朔,你以后都别带尹期了吧,他就是个拖油瓶,咱们一起玩。”
“就是就是,你可是你们家老大,你说什么他都得听。”
“哦……忘了你是个义子了,又不是亲的,那还不处处低尹期一头。”
“哈哈哈哈哈……也是也是。”
没有吧……小尹朔心想。
明明爹娘对我俩一样好啊……
“你要是再不给自己做打算,再不趁现在多找机会敲打尹期,他不就骑你头上了!以后你们家啊,就没你立足之地了。”
“那你可要隐蔽点了,万一被你爹发现,直接给你逐出家门!”
“尹期他现在就对你指手画脚,以后你的命可不都攥他手里了,跟狗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哈……”
小小的尹朔听他们这么说,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下定决心三天不搭理尹期,等他病好了也得三天不带他出来玩。
晚上尹朔回来,闷头吃饭,谁叫也不理。
阿爹阿娘问他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他摇摇头说没事。
读了会儿书,尹朔被嬷嬷叫去休息。
尹朔想到朋友们早上说的话,心里赌得很,扭扭捏捏放下书。
一会儿要和尹期同床共枕了,尹朔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尹期生病,大夫建议两人分开睡。
但尹期一听这话就不愿意了,闹者非要和哥哥睡一张床。
他俩从小到大就没分开过,尹朔也不明白为什么生病就要分开睡,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夫表示抗议。
大夫叹了口气,左右不是什么传染病,就随他们去了。
兄弟俩心里都憋着气,谁也不理谁,背靠背气鼓鼓地相互对峙。
尹朔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后悔,怎么当初就非得惯着这个烦人精呢。
尹朔心里别扭得很,他下定决心要给尹期个“教训”。
尹期手压枕头下边,睁着眼撅着嘴。
他真想大声质问尹朔,你今天一天都没在家出去疯玩,我在家等你一天你可算回来了,结果还不跟我说话,不跟我说今天出去玩什么就算了,也不关心我今天舒不舒服有没有好点……
尹期越想越激动越想约委屈,背后的人泰然不动,气得他悄咪咪扭头看过去,竟然只看到尹朔的后脑勺!
好啊,尹朔,你真是好样的。
尹期扭过去,面目狰狞,眼睛狠狠瞪大,嘴角狠狠向下,夸张又无声地呼吸着。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尹期觉得今夜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吵得他睡不着。
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尹朔冷漠的后脑勺,猛地坐起身。
正好看到尹朔的眼睑猛地闭上。
“尹朔,你怎么也没睡着,”尹期自认为恶狠狠地说,“今天的药苦死我啦!”
尹朔被戳破也不尴尬,尽职尽责地装睡,毕竟他还生着气呢。
“你怎么不说话!”尹期推尹朔。
后者身体晃动,双眼紧闭。
尹期更生气了,下定决心要撬开尹朔的嘴。
尹朔听到尹期把枕头挪开,细细簌簌的,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
尹朔还挺好奇,但为了面子,强忍着没睁开眼。
下一刻,尹朔嘴被强行掰开,还没等他反抗,就被塞了块东西。
入口即化,甜香四溢。
他正要开口,尹期就抢先说:“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今天这种糖以前没吃过,你明天也不许跟我说话,亏我给你留着呢,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跟他们玩去吧,不用管我,今天的药真是苦死啦!”
尹期觉得自己气势够了,他今晚大获全胜。
尹期对尹朔吃闷亏的表情很满意,以胜利者的姿态满意躺下,留给尹朔一个潇洒的背影。
尹期怕苦,从小喝药都得配糖吃,母亲要求得严,最多只能吃两块,每次都是他和尹朔分,一人一块。
尹朔不爱吃糖,但尹期总是生病,他也总是吃。
今天尹朔跑得太早,尹期气他不顾兄弟无聊,只图自己享乐,下定决心就不和他分自己最喜欢的糖果了。
一打开油纸,尹期就发现今天的糖是个新款,他立刻尝一块,想到今天发的誓,心安理得地拿另一块。
送进嘴里前,他还是犹豫了。
重新把油纸包好,放在枕头下边。
甜味浓郁,尹朔不喜欢,他皱皱眉头。
会想起尹期的慷慨陈词,他撇撇嘴,翻个身背对尹期。
尹朔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好吧,他就原谅这个臭弟弟。
馥郁果香中,尹朔做了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