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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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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辞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江浸月的走路姿势。

不似旁人那般,她似乎并不能很熟练地控制自己的肢体。

花辞从来没有见过她疾行的样子。

不过江浸月走路时,一步一步,充满谨慎。

就像是……刚学会走路那样。

起初花辞并没有在意她的异样,只当这是她的个人风格。

江浸月于他而言,不过是白家大小姐心血来潮、白家公子纵容溺爱、白家当家人大发慈悲下的产物。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来到白家的契机是相同的。

他们是同类。

两个被命运裹挟着前进的人没有相互扶持的能力,也没有相互猜忌的空挡,花辞的目光只是短短停留在江浸月身上一瞬,便挪开了。

可在此之后,他们之间的接触开始变多。

情愿的不情愿的。

主动的被迫的。

真实的虚假的。

花辞渐渐发现,“董和颜”是个有趣的壳子。

她把自己伪装得很好,有挑不出破绽的身世,也能对自己身份所拥有的不合理的技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可她就是装的,花辞很笃定。

作为凭栏问的成员,经过层层选拔后才能出山做任务。而出山后,最重要的能力就是伪装。

凭栏问建立之初的意图是维护大泱国基,防止外敌安插的间谍从朝廷内部作梗,里应外合动摇国之根本。成员需要评估朝廷官员的信任等级,定期上报“不被信任”的对象。一旦收到盖有最高指令印章的密报,就代表着他们所效忠的对象——大泱皇帝,下达了“处决”指令,不被信任者就会以各种各样的“意外”身亡。

他们对大泱做出过贡献,他们或许值得被世人铭记,但他们一旦不被信任,就必须为国牺牲。

这其中或许有冤屈,有误会,但为了大局,他们的“牺牲”无可厚非。

凭栏问随着大泱的脚步,一步步走向辉煌,再到如今的日薄西山。

大泱依旧是大泱,虽然它苟延残喘。

可凭栏问不再是起初的凭栏问。

它在建立之初被赋予的“高尚”意义早已支离破碎。

它如今处理的人,在花辞看来,和朝廷没有半毛钱关系。

纯粹的滥杀无辜。

无论控制凭栏问背后的那双手历经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凭栏问的存在及其下属成员,自始至终,都是见不得人的。

他们必须擅于伪装。

花辞看破了“董和颜”的伪装,不过她究竟是谁,接近白家又有何目的,花辞并不感兴趣。

自从逃离凭栏问并侥幸活下来后,花辞便成了一条名正言顺的野犬。

他会活着,会为了食物甘心受人控制。

他会一直等待他的饲主,并为自己的失约道歉。

董和颜看人的眼神很冷。

像是睥睨众生的神明,孤高地审判过路人的罪行。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会让人感到如芒在背。

尤其是当她勾着笑看人时,总让花辞觉得她在挑衅。

不过董和颜看谁都是这样。

除了她的妹妹董和朱,和那只叫相思的小猫。

花辞只觉得自己想多了。

可自从那夜之后,花辞就不停地询问自己,真的是他想多了吗?

那夜,董和颜睡不着,他也是。

两个以假面示人,各怀鬼胎的同类,在同一个夜晚,失眠了,并且选择同样的方式和地点消遣长夜。

好巧啊。

花辞心想。

花辞忽然想到了江浸月介于审判和挑衅之间的眼神。

他看着她眯了眯眼,发出一声轻哼。

左右无聊,而花辞身处完美的观察席位。

花辞懒懒地坐到树下。

来吧董和颜,让我看看你卸下伪装的样子。

花辞看到了董和颜的“跳舞”。

这根本不能被称之为舞蹈。

可以说是故意搞怪的玩耍。

太无聊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回忆回忆岐岚山。

花辞轻眯着眼,微仰着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三更半夜看一个忽然脆弱的假面人滑稽地迈步转圈。

腿脚配合都不灵便……

等等。

一道亮光忽然砸向花辞大脑。

他瞪大眼睛,直起身子,僵硬的看着远处的江浸月。

花辞忽然关注到了那双腿。

——那双他从一开始就感到奇怪,转瞬就忽视的双腿。

花辞的心脏剧烈地跳着。

他好像忽然看到了一只蚕茧。

这只茧光滑平庸,被他看过一眼后,便丝毫不在意地放到记忆最深处。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茧无意间被翻出,花辞这才发觉,茧上有一根不显眼的线头。

而自己从前并未注意。

就像是特意穿了一件喜欢的衣裳出门赴宴,兴致高昂地走街串巷,却在无意间发现袖口处破了一个小洞。

它并不妨碍你依旧兴高采烈,而你却在发现它之后,有意无意地频繁瞥过去。

你生怕别人发现,怕收到指指点点,因而在之后的行动中变得束手束脚,连大笑都有意克制。

哪怕它不影响整体协调。

哪怕没有人注意到这处不完美。

可这处小小的破损在你眼中变得越来越大,成为足以破坏整段美好回忆的深渊。

这只蚕茧不再光滑,也不再平庸。

它的“缺陷”在花辞眼中无限放大。

花辞不可抑制地伸出手,触摸那缕翘着的、破坏美感的蚕丝。

抽丝剥茧。

花辞疯魔了一般,开始找江浸月身上的破绽。

他紧握双拳,竭力抑制住粗重的喘息。

冷静、冷静……

花辞闭着眼。

不可控制地看见了岐岚山的月夜。

断崖连接着漫天星河。

一道身影安静地站在天地边缘。

着月白色长裙,戴月魄色帏帽。

身旁的黑豹缓步走向那道身影,脚边的白猫比她动作更快。

三两步窜到少女身旁,两脚支撑上身直立,一只爪子扒腿,一只爪子不停拍少女的膝盖。

直到少女笑着把她抱起,靠着一旁的黑豹身上。

戳了戳她的脑袋,轻轻说“皎皎,不要撒娇”。

花辞目眦欲裂,几乎不能呼吸。

他没见过太多小猫撒娇的样子,不知道小猫咪们在求抱抱时是不是都用同样的动作。

——相思扒着江浸月的腿,在她趔趄的动作中跟上她的动作,用爪子敲她的膝盖。

花辞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主人抱起得偿所愿后的小猫,都会似埋怨似欣慰地说同样的话。

花辞第一次读懂江浸月的唇语。

她说:【相思,不要撒娇。】

花辞脑子里紧绷的弦断了。

震得他耳朵持续嗡鸣,不能思考。

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像一个侥幸逃生的溺亡者。

直到江浸月抱着相思离开,花辞才逐渐从晕眩中缓和过来。

意识回笼后,花辞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绝不是她。

这是个毫无依据的想法,但花辞很笃定。

——她应该是天上的皎月,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在蒙尘的月色下伤怀。

花辞忽然想起,梁十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在他深知自己逃脱不了凭栏问的桎梏,却仍然固执地殊死一搏——结果失败了之后。

在岐岚山中时,江浸月让他试着捉渊蓝闪蝶时——明知自己曾经尝试均为失败——也说过这句话。

【但我们还是得试试,对吧。】

花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好,那就试试。

——不过花辞的试试,不是为了证明董和颜是“季望”,而是为了给自己充足的理由,充分的证据,来证明她不是她。

花辞给自己找了八百个理由来证明董和颜不是“季望”,大脑和事实却八百零一次反驳自己的观点。

——董和颜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可你也从来没见过她的眼睛。

——董和颜不应该会写字。

——她虽然会,但字迹是很容易隐藏。

——董和颜的声音很奇怪。

——你问了,她说自己生病了,很严重的病,痊愈后落下了病根。

……

花辞的心脏猛地跳动两下,很痛。

恰逢秋收,“试一试”这件事只能暂且放一放。

他在中途回到住处,翻出有关岐岚山的“遗物”。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等待是否有意义。

他害怕得到一个不敢接受的答案。

尽管如此,花辞依旧对自己的赌注结果坚信不疑。

闲下来之后,他继续挑逗赌桌上的对手,试图翻开她未知的牌面,来证明自己已经摇摇欲坠的假设。

后来江浸月觉得花辞这个人很奇怪,他明明很想再见到自己,却对她起疑心之后,竭力证明自己不是自己。

复杂的逻辑让江浸月笑出声,她戳戳身旁的花辞,问他为什么搞这么复杂。

花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直到走出江浸月的房门之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董和颜”这个人不开心,而“季望”不应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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