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折
汀厝绕过屏风,看到床上熟悉的蜷缩发抖的身影,和背对着的跪在床沿,一边竭力将江浸月攥着的手扣出,一边嗯嗯啊啊干着急的和朱。
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毫不留情地砸碎了汀厝一如既往的镇定和平静。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呼出一口浊气。
心口发紧地疼痛。
方才在路上汀厝有意刁难,对赵伯说,他们“师徒”二人行医有个规矩,会诊时只能一医一患,其余闲杂人等一律需要离场。
赵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他还觉得奇怪,这管家怎么这么放心一个陌生的年轻大夫,和自家金贵的大小姐共处一室。
为了出气提出的匪夷所思的要求,到头来竟然还是方便了自己,汀厝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现在想来,方才来找自己的,气势汹汹“押送”他来白府的侍卫,在路上云淡风轻地和他闲聊,没来时的着急摸样,和管家毫无异议不假思索的应允都有了答案。
病的根本不是他们自己家的大小姐。
江浸月的病情急缓,根本不在侍卫和管家需要谨慎考虑,甚至焦急的范畴。
汀厝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转身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别忘了你刚刚答应了什么,赶紧滚出去。
赵伯了然,温言细语地和白袅商量。
白袅担心江浸月的伤势,说什么也不愿意走,赵伯不知道又对她说了什么。
三两句话的功夫,白袅撅着嘴,不情不愿地交代,“大夫,你可要好好治和颜啊,用最好的药!不够了找赵伯,我们都能弄来。”
管家沉下嗓子,叫了声和朱。
和朱只顾自己着急,两耳不闻窗外事,没听见。
管家没了耐心,又扬声叫了一次。
同白袅说话时判若两人。
和朱依旧没回应,管家轻皱眉头,走过去准备把和朱强行薅走。
“嘭——”
汀厝一松手,怀里的箱子落地,成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制止了管家的行动。
和朱吓得肩膀一抖,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看到汀厝那刻,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好在汀厝有先见之明地弄出一声巨响,众人理所应当地把和朱眼里的吃惊理解为害怕。
汀厝盯着管家,冷冷开口,“那个小姑娘,喊你出去呢,没听见?”
不知道为何,明明吃过的盐比这年轻人走过的路都多,但赵伯对上他冬雪般的眼神,没由来地感到害怕。
白袅连忙招呼和朱过来,小声嘀咕,“这人怎么这样,好凶啊……”
和朱跪坐在原地没动,看起来像是被汀厝吓傻了。
汀厝走动两步,将和朱的身影遮挡住,朝她安抚一笑,用口型道:
“不怕。先出去,我在,别害怕。”
说完,他又板起脸,沉声道:“还不出去?”
和朱麻溜地滚下床,腿跪久了还很麻,跌跌撞撞地拥着白袅、萱儿和赵伯出了房间,顺便把门带上。
白袅愤愤不平,她没见过这么粗鲁的人,不明所以地安慰和朱:“没事和朱,你别怕,等他把和颜治好,有他好果子吃的!白张一张好脸蛋,那么凶,真的是……”
和朱只顾摇头摇头再摇头。
白袅心疼地抱了抱她,领到自己屋里吃果子。
————
方才发生的事情江浸月一概不知,疼痛让她处于半昏迷状态,轰然坠地的药箱发出的震响也没能唤醒她的神智。
她的左小腿骨折,弯折出不可思议的弧度。
汀厝坐到床边,把江浸月搂在怀里。
江浸月无意识挣扎蜷缩,汀厝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被角从她嘴弄出来。
没了咬物,眼见着江浸月要紧咬下唇缓解疼痛,汀厝眼疾手快地把拇指送到她嘴里。
汀厝闷哼一声,紧紧皱起眉。
无意识的病人不知轻重,汀厝的手指瞬间见了血。
但汀厝并不在意,他无条件纵容他悉心养大的孩子。
“不怕,不怕。来,小满,张嘴。”
汀厝往江浸月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用水送服下去。
江浸月并不配合,她无法完成吞咽的动作。
汀厝抿了抿唇,重新拿出一颗,在水里融了。
江浸月枕着他的腿,汀厝拇指用力,压着舌头撬开她的嘴,一点一点把药灌进去。
药物起效还需要一段时间,汀厝轻轻抚着江浸月被汗浸湿的头发,低声安抚道,“不怕,不怕。”
摸摸她变尖的小脸,心中一顿苦涩。
咬着手指的力道逐渐变轻,江浸月的呼吸变得平稳。
她终于被人从疼痛的深渊里拉出,安静地睡了过去。
汀厝抽出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指,不甚在意地甩了甩。
从药箱里拿出固定腿部需要用的工具,蹲在床边,掀开衣物检查伤势。
江浸月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梦魇,汀厝心疼地抚摸她的脸颊,“你瘦了好多,小满。我很抱歉。好好睡吧,我在呢,别害怕。”
为了防止江浸月无意识乱动,汀厝拿绳索将江浸月固定住。
汀厝从药箱里拿出一把薄而锋利的小刀,在蜡烛上烤了烤,专注地切割开江浸月的腿部,修复她的骨头,随后缝合伤口,固定夹板。
汀厝的手稳而快,若他独具一格的治疗方式暴露,势必会被其他医者口诛笔伐。
汀厝不能在房里呆太久,他无所谓,但他担心小满被人说闲话。
屋里的血腥气散的差不多,他就离开了屋子。
白袅第一时间蹦出来,问和颜情况如何。
汀厝对这个大小姐印象不错,但也不想多说话,“还好,未来七日我需要每天来换药。”
白袅忧心忡忡,“得多久才能好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
“哦,对了。”汀厝道,“今晚要喝的药我得回去包,谁平时照顾她,去跟我拿一下吧。”
江浸月平时没人照顾,白灼和白琛不让白袅出门,她不去萱儿自然不能去,剩下的就只有和朱了。
和朱被这医生吓得不轻,白袅不想让他俩接触。
谁知汀厝跟和朱对上目光,汀厝扬扬下巴,“就你了,跟我回去拿药。”
白袅:“啊……可是……”
和朱内心得偿所愿,表面颤颤巍巍跟上汀厝,可怜又无辜地递给白袅一个“我没事别担心”的眼神。
赵伯这次派人跟着,在医馆门口守着,省得汀厝找理由支走他了。
汀厝用不大不小,刚好够守门人听到的音量道:“你就干坐着?来帮我抓药。”
转身走到药房,和朱跟上。
没人盯梢,汀厝弯下腰,摸了摸和朱的头。
“乖乖,你也瘦了好多。”
好不容易有了可以放心依靠的大人,和朱顿时红了眼眶。
尽管汀厝看起来没比她大多数。
汀厝笑着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摇晃,“和朱受委屈了,我很抱歉。只哭一小会儿可以吗,要不然人见了就要说我欺负你,不许我上门看病了。”
和朱摇摇头,并不认为汀厝有错。
她安静地哭了一会儿,红着眼睛吸吸鼻子,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
汀厝用帕子给她擦擦脸,温言道,“帮我抓药,可以吗?还是想自己玩一会儿?”
和朱想了想,熟门熟路地找池子洗了洗脸,把手洗干净后给汀厝打下手。
汀厝又轻轻问和朱有没有在白家受委屈,穿得冷不冷,白家人有没有对她不好。
和朱都抿着嘴摇摇头。
最后汀厝问和朱开不开心,和朱有些迟疑。
她拉起汀厝的手,点点画画。
意思是:【姐姐不是很开心。】
汀厝心中苦涩,“抱歉。”
过了会儿,汀厝又问,“姐姐的腿是如何伤的?”
和朱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汀厝伸出掌心,和朱结印一般飞速点点画画。
【我不知道。姐姐快晌午了还没见人影,我担心她生病,和白小姐一起去她房里找她。我们到的时候姐姐的腿已经断了,缩在墙边瑟瑟发抖。相思一早出去捕猎,如果他在,应该会更早发现。】
汀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拍拍和朱脑袋,拉起她手腕号脉,“没关系,我会治好姐姐。”
汀厝又给和朱抓了些药,“未来七天我都回去白府,和朱知道该怎么做吗?”
和朱自信点头。
“很棒。”
和朱被压榨似的抱着一堆草药,汀厝也不说帮忙,冷漠地打发走小姑娘。
目送和朱上马车,汀厝吊儿郎当地对监工的人说,“明天申时准时来接我,可别晚了。”
监工的表面上和和气气答应,心里把汀厝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再不爽,翌日还是对汀厝笑脸相迎,车接车送。
————
申时三刻,傲慢的年轻大夫准时出现在江浸月房门口,不客气地重重敲门,示意屋里的无关人员迅速撤离。
白袅正说得热火朝天,被打断很不甘心。
但这个大夫确实有点东西,短时间内不好找到能和他医术媲美的人。
白袅浅浅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拉着江浸月的手,扬声交代,“和颜,若是你有哪儿不满,一定要告诉我,不过是个大夫,我爹爹我哥哥有的是办法治他。”
房门关闭。
江浸月安静地盯着屏风,汀厝瘦削的身影很快出现。
两年不见,汀厝肉眼可见地变得憔悴。
他的眼下浮出一团青黑,看起来许久没有好好休息,故意透支身体。
看到他的那一刻,江浸月忽然很委屈。
汀厝上一次见到江浸月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在她儿时。
因为不会走路坐着轮椅,还想和同龄人一起玩耍,江浸月努力释放善意讨好同龄小孩,却被他们孤立戏弄,无知地连人带轮子推下斜坡。
那时候汀厝为了保护她受了伤,江浸月愁眉苦脸地看汀厝云淡风轻地上药,心中五味杂陈。
委屈,害怕,不解,还觉得自己很没用。
汀厝不把受伤当回事,收拾好药棉抬头看见江浸月泫然欲泣的样子,以为她从坡上滑下来受到了惊吓。
他连忙把江浸月搂到怀里,下巴轻轻放在她头上,温柔地抚摸她的黑发。
“小满在害怕什么?要不要告诉我?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害怕的时候,我会抱住你,就像现在这样。
“如果我不在,你还有阿爹阿娘,有你的哥哥们,有皎皎和阿杳,还有别的哥哥姐姐,嬷嬷伯伯们。
“总之小满不要怕,我们永远都在你害怕的时候紧紧抱着你。
“好啦,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乖啦,不要害怕。”
而这一次汀厝什么都没说,他放下药箱,快步走向前,往江浸月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拇指摩挲她的脸颊,把江浸月搂在怀中。
“不怕,快来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