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秦国相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主父正对面。等他目光凝视我,并且面露疑惑的时候,我一个转身向楼缓拜了下去。
“见过丞相。”
我很高兴看到两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战国时代的宰相权力之大远过后世,一旦配上相印可说是走到了士人的高点,再上去就只有列土封君了。传统上华夏诸国都称为相邦,楚国因为历史原因一直称令尹。秦国原本也是设的相邦,为了表示与众不同,武王二年初置丞相取代了相邦这个官职。
从他们两人的表情上看,这件事应该还是秘密吧。
我拜完了楼缓,回到坐席坐定,悠悠然夹起一块烤肉放进嘴里。到底是王室的手段,这烤肉还用蜜汁浸过,咸中带甜,入口即化,十分好吃。
“你是如何知道的?”主父面带疑色。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首先,现在秦国的处境很糟糕,估计自己也知道函谷关守不了多久了。齐、楚、韩、魏都铁了心要让秦国好看,这个时候不快点讨好赵国还等什么?等赵国灭了中山腾出手过来凑热闹么?
中山一灭,赵国再无心腹之患,刚打完仗的大军随时可以往西折南,绕过函谷关直奔关中。事实上这个构思不是我想出来的,在山中读书的时候,庞煖就曾对于诸侯反复攻打函谷关表示过疑惑。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在那么个地方跟秦国死磕,北面那么宽阔的国境线,散步都过去了。
秦国连函谷关都守不住,会用什么来贿赂雄才大略的武灵王呢?只有国政了。任命盟国的大夫为相邦,这是目前正流行的结盟方式,表示自己在国家政策上全听盟友的!之前赵雍和宋国结盟,就是派了仇郝去当相邦。
秦国现在让赵国派人来当丞相,做出与赵国结好的姿态,既稳住了赵国,也警告魏韩齐三国不要得寸进尺,一举两得。
楼缓身为上大夫,差不多是做丞相的爵位。武灵王直接从前线来到晋阳,其实跟楚王无关,只是想混在楼缓就任队伍中去打探一番秦国的虚实吧。
我缓缓说完,面前的一盘蜜炙肉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主父看看我,又看看餐盘,目光再回到我身上,低声道:“早听肥义说狐婴不守常礼,果然如此。”
我差点被最后一口肉噎死。
你妹!哥说了那么多,你就看到我吃肉了么!
一股重重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好吧,其实在他这位当事人看来,这些事是理所当然应该想到的。一个天才总是会把别人也当天才,所以看到别人和他想的一样,并不会有什么惊讶。他们只会惊讶那些蠢笨的人是如何诞生的。就和我看相邦府那帮食客一个道理。
楼缓脸色铁青地看着我。
“你们全都下去。”赵雍抬了抬手,同时看了楼缓一眼。
楼缓神情纠结地看了看我,朝赵雍拜了一拜,躬身退后。退到楼梯口,他又是一拜,方才转身下楼。整个过程做得一丝不苟,果然这才是礼数啊!我等楼缓彻底消失之后,方才收回了目光,坚定了自己要做个闲散人员的决心。
我要是转世在富贵人家,并不会排斥这些礼节,不过山中跟着师父那十三年,对我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起了决定性作用,甚至颠覆了我前世的很多认知,所以现在让我改回主流,还是省省力气吧。
“非常之人不可以常情约束,”赵雍看着我,“你这小子胆大妄为,我很喜欢。”
“谢谢。”我说。其实我想说“不用”,但是想想他可是赵国真正的主人,身在赵国,我还是客气一点比较好。
“你不愿随寡人去秦国?”
那是当然,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任务含糊不清,没有出差津贴,对手又十分不讲究,运气好软禁你,运气不好直接往鼎里一扔烹熟喂狗。到时候你丫挺的撒丫子跑了,哥就是那种属于随时可能被抛弃的随从甲……明明可以回邯郸过上好日子的,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谁二谁愿意!
“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他见我不说话,故意叹了口气。
我忍不住道:“臣只愿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武灵王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什么笑话一样。这就是三观不同的缘故么!这孩子永远不会知道平淡是真,上善若水的道理。
“寡人年轻的时候,曾听过鹖冠子讲道。”赵雍站起来,缓步走向阑干。我只好跟了上去,束手侍立他身侧。
他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良久没有开口。我以为他想不起来,索性将目光投到阁下的湖面上。就着最后一缕残光,湖水如同墨汁一般黯淡粘稠,丝毫没有白天的清灵悦目。
“当时夫子对寡人讲了圣人贵夜行的道理。”武灵王沉声道。
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窅乎冥乎,中有精乎。致信究情,复反无貌,鬼见不能为人业。故圣人贵夜行。
武灵王起了个开头,我沉声将这段师父刻在木板上的文字背了出来。师父也讲坐忘,讲心斋,讲大道清静本源,讲上善若水处恶不争。不过我总觉得他对“夜行”最为着墨。我们三兄弟很少有公共课,都是私下传授,平时也不鼓励我们交流,基本处于各学各的。只有讲“夜行”的时候,他才会把我们聚在一起。十三年来,我从这句话的毛尖领悟到了皮毛,赫然发现下面的骨肉血脉庞大得令人恐惧。
“转眼十三年了。”武灵王叹道。
原来那年师父就是来邯郸见你的。我还沾了你的光咯?如果不是在街上看到师父那个奇装异服的怪人,我可能早就饿死在了街头。那半年的流浪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身为一个五岁孩童,连坑蒙拐骗偷摸抢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在骡马市捡人家掉落的草料,凑够了一筐去换个面饼。
“你将天下诸侯之事分析得丝丝入扣,难道就没分析过夫子么?”武灵王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我,“他为什么要你下山?为什么让你入仕?夜行之道,你真的领悟了么?”
虽然我承认你说的很在理,不过这并不构成我要跟你去秦国的理由。
“自臣投入相邦门下,相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不以我年幼无知,出身卑鄙,言听计从,屡试重任。臣怎能中道弃职责不顾呢!”我沉声道。
“如此受相邦重视,为何今日还是白身?”赵雍好像不信。
“不赏之赏才是大赏。”我道,“臣年不及弱冠,相邦也是怕我遭庸人嫉妒。”
武灵王叹了口气,好像对我很失望一般:“你今年多大了?”
“开年就十九了。”我说。
“的确不用急。”赵雍又叹了口气,“不过寡人不能不急。”
“赵国形式还不错,不用急吧。”我有些昧心道。我对沙丘之变以后的故事不了解,不过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中的乐毅,就是沙丘之后从赵国逃到燕国的。而且赵雍死后,赵国再没有一个君侯给后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寡人总觉得楼缓大夫有些不对劲啊。”
“臣不知。”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赵雍道,“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太过反常。”
要想揣摩人心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我不由心中也紧了紧,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事,为什么会引来这位上大夫的格外瞩目呢?在他眼中,我应该就是一只可以随时碾碎的蝼蚁不予理睬呀!
“楼大夫是楼烦人么?”我看似随口问道,实则是想探探赵雍的口风。在介绍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将自己的感情色彩带入其中。
“当然不是,”武灵王笑道,“怎会有这种怪异的说法?楼缓是赵室宗亲。”
我见赵雍缓了口气,知道他要讲故事,侧耳倾听。没想到故事扯得很远,一下子扯到了赵氏的兴族之祖赵成子衰身上。赵衰早年有贤名,与晋文公重耳自幼相识,亦师亦友。重耳流亡十九年,赵衰全程陪同。最后辅助文公成就霸业,从不争权夺利,以国家利益为先,被人称为“冬日之阳”。
赵衰有四个儿子,赵盾、赵同、赵括、赵婴齐。同、括、婴齐的生母是晋文公的女儿,封于原、屏及楼,故又称原同、屏括、楼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赵婴被逐出了晋国,等再次回来的时候,为了避免大宗小宗之间的矛盾,赵婴的后人就以楼为氏。
“什么事让赵婴被放逐的?”我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这个时代的书简很少成体系,大多事纪传体,如果不是师父这样的大才教导,甚至分不清哪些事在前哪些事在后。而且就算师父再博学多识,也不可能知道每一件事。就算知道,我也未必能听到。列国历史之中,师父讲得最多的是楚国,其次是晋国,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的空白给我留下了遗憾。
“你想知道?”赵雍的笑容有些诡异。
——跟我去秦国吧!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