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诤臣
你妹啊!
我是那种被一个故事就骗走的小屁孩么!
坐在马车上,我心中有些不平衡。
我居然真的毫无节操地被一个故事骗走了……
不过赵雍许诺等我回到邯郸,可以进守藏馆看所有赵国的历史文献和公文存本。他还说,我若乐意,完全可以任命我为馆史。
条件就是跟他去一趟秦国。
我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住了,居然同意了。于是只能告别晋阳的花天酒地,再次踏上西进的征途。因为函谷关在打仗,所以我们从晋阳直接往西,从离石到蔺城,然后从蔺阳走水路,顺着黄河往南,到龙门山的时候登陆往西,再往南,再往西……
到咸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体重更轻了。一向征伐草原的赵雍也显得有些憔悴,那一段水路实在走得让人蛋疼菊痒。我希望等我回程的时候函谷关已经攻破了,这样可以少受很多罪,还可以去韩国感受一下中原之风。
虽然这一路上患难过来,楼缓对我还是一张死人脸。我懒得理他,索性跟那班乐工混在一起。乐工之所以被人不齿,基本上都是奴隶、残疾和阉人。春秋时代,乐还是作为治国的一种有力手段,乐师基本都是士大夫阶层。到了现下,乐的主要功能就是娱乐了。
那些乐工见我与他们混居一起,十分不自在。恭谨之下藏着的是浓浓的惧意。我喜欢那些士大夫被我说得哑口无言,骂得狗血喷头却无还口之力,但并不乐于见到这些处于底层的人将我视作高高在上的大人君子。
还在黄河漂流的某一天,一个乐工晕船晕得厉害,吐得几乎要虚脱了。我让人煮了薑水,灌下去之后果然好了许多。我又让人开了舷窗,让船舱里通风。虽然在冬月的寒风中有些痛苦,不过晕船的人倒是好了很多。
“下奴乃草芥之流,竟劳动君子,实在惶恐。”那乐工泪流满面向我道谢。
我很遗憾。你这样道谢,让我心中很不爽。天生天杀,谁比谁卑贱呢?
“你知道师旷么?”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我望向船舱里的众人,都纷纷摇头,目露疑惑。
师旷是个盲人,精通音律,琴艺尤其超凡。传说师旷弹琴的时候,马儿会停止吃草,仰起头侧耳倾听;觅食的鸟儿会停止飞翔,翘首迷醉,丢失口中的食物。然而让他传名后世的并非他的琴技,而是为人。
有一次晋平公跟大臣饮宴,突然有感而发,高声道:“没有比作为人君更快活的事了!我说的话谁都不敢违抗!”师旷当时在场,认为这话说得太不像话,尤其不像“君人者”的话,他怎么办?
我看着这些已经被这个小故事吸引的众人,缓缓道:“他操起琴,连人带琴向晋平公撞了过去。”
所有乐工都吸了口冷气。
时代不同了,在当时是气节,在现在是找死。
“人格无尊卑,人品有高下。”我对他们道,“为人在世,最傻的两件事,一件是目中无人,另一件是妄自菲薄。”
他们纷纷点头,但是从神情上看,我的小故事讲道理并没有什么成效。他们就像是我上辈子读书时的样子,听懂了,记住了,但不会去感悟。没有感悟就没有智慧,只是一些知识,而那些知识是最没意义的。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个小插曲会给我带来阴影。在我们走了陆路之后三天,那个晕船的乐工神色诡异地找到我,那副样子简直可以用鬼鬼祟祟来形容了。
“三日前,主父与大夫在船中饮酒,”他压低了声音,再三旁顾,确定没人时才继续道,“大夫对主父曰:狐子有师旷之志。主父问何以知之,大夫道:狐子学乐,并以师旷与众乐工互勉。”
“主父怎么说?”我问道。
“主父只是笑,并没说话。”
“知道了,你先走。”我说道。
乐工的身影很快就在林中消失不见。我爬上树,环顾四周林海,好想回到了山林之中,忘记了一切忧虑。以前这个时候,庞煖会站在树下翘首以盼,等我把鸟蛋传下去,现在只有我孤零零站在枝桠上。
我们之中只有楼缓是大夫。他对武灵王说这事,无非是在跟主父说,狐婴说他是晋平公。
其实晋平公也没什么不好啊,两合诸侯,共讨不庭。为人谦虚好学,七十岁了还觉得自己没学够,感叹时光不在。而且宽宏大量,回到我说的那个故事,晋平公面对师旷的无礼,第一反应是问师旷:你丫撞谁啊?这已经是给了师旷台阶,只要他说“手滑”“脚滑”之类的,估计也就没事了。谁知师旷不肯下台阶,直说撞的就是刚才在这里说“小人之语”的二货。左右大臣都进谏杀掉师旷,晋平公却说:“算了,的确是哥失言了,这事儿对哥也是个警告。”
楼缓,你丫到底读没读过书啊?
不过赵雍读到的版本跟我看到的版本不太一样,在他的版本里晋平公是个沉溺于靡靡之音亡国之声的昏聩君主。所以他找了个空儿,摈退左右,独独留下了一个歌姬在一边鼓琴,把我叫进去玩“大家来找茬”。
主要是找我的茬。
在我陈述辩解之后,赵雍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说你都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跟我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屁孩较什么真啊!旅途无聊找我来消遣的?
“主父,反正现在我们已经在秦国的土地上了,你要是再这么胡搅蛮缠无理取闹,我就投奔秦国去了。”我对他说。
“如此不臣之言竟出尔口!”赵雍气得站了起来。
“君不君,臣不臣。”我也站了起来,“朕跟你好话说尽,你偏要以为我用晋平公的事讽刺你,其实你哪有平公的水准!人家好歹打到临菑、高唐,两度统合诸侯,你不过灭个小小中山就自我满足,还想打秦国?百姓吃饱了么!狱政断清了么!耳目伸张了么!武备修葺了么!懒得和你两个多说!”
我说到后面一时顺口,连楚国土话都出来了。虽然说得时候很过瘾,不过说完之后就有些尴尬了。我若真的投奔秦国,不等我踏出这个帐篷,他的侍卫就会把我剁成肉酱。
还好赵雍只是眯着眼睛看我,然后用手摸了摸鼻子。这是一个人想掩饰什么时候的表情,他没有想杀我,还好还好。我硬挺着一口气等他说话,直到他说:“退下。”我方才昂首挺胸转身出了帐篷,顺便用一声鼻哼将胸中之气吐尽。
在帘幕合拢的刹那,我听到里面桌案被踢翻的声音。嗯,果然还是生气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阴暗的心理居然有些窃喜,难道是前世装孙子装得太多,以至于心理变态?
从荒野密林里走出来之后,我们到了秦国第一站栎阳。虽然离石和蔺阳早就被秦国抢去了,但我们赵人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河东之地都是我们的,所以忽略了秦兵占据城头的事实。
栎阳作为秦人的旧都,只经历了二世三十五年。时间虽然不长,但意义绝非寻常。因为它所经历的二世,正是秦国起步腾飞的三十年。秦献公二年,为了收复河西之地,定都栎邑,次年修筑了栎阳城。献公去世之后,他儿子孝公即位,在这里任用了来自魏国的小伙——公孙鞅。公孙鞅在这里颁布了两次变法的总纲,并指挥修建了咸阳城。
我们下榻的地方就在公孙鞅故居,这是他在就任左庶长之前的老房子,并没有被秦国刻意保护起来。虽然是楼缓出面去要的,但我知道这是赵雍的意思。在入住当天,他就把我叫到了寝室,装模作样地看着一卷《商君书》,天知道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之下他看进去多少。
“栎阳如何?”他问我。
栎阳很好。我心中道。
“秦国之所以为山东六国所疾,观栎阳足矣。”我道。
“说来听听。”他半卧在榻上,似乎很惬意地闭上了双眼。
栎阳十门十三街,周长二十里,城内多巨贾豪商,铁作精良,匠铺连绵数里,是秦国重要的兵器制造地。尤其让人惊叹的是商鞅死了这么多年,他的法令却几乎没有受到怠慢,街道整洁,所有垃圾都堆放在灰坑。车辆马匹进退有度,没有交通拥堵,展现出高超的城市管理能力。
如果拿栎阳跟邯郸相比,栎阳从内政管理,城市规划,产业布局,武装守备,到民众安居乐业,休养生息,每一点都比邯郸强了百倍不止。我甚至觉得拿邯郸跟栎阳比有些不公平,栎阳的城市管理能力甚至远超三千年后的绝大部分省会城市。
“而且栎阳未必比得上咸阳,”我总结道,“邯郸却已经是赵国最好的地方了。”
“那依你看,”赵雍用一种近乎睡着的口吻懒懒道,“寡人想伐秦,能成否?”
能成否?
成你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