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邯郸六月(三)
我不得不再次问自己,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世官世禄的终结了让世卿家族成为明日黄花。或贫或富的士族粉墨登场,书写自己的传奇。这些人垄断知识,占据田地,以血缘为基础,以婚姻为纽带,一步步打造出地主豪强的天下,最终将在百年后成就铁打的门阀世家。
作为我而言,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投靠平原君赵胜,度过沙丘之后的权臣时代,等他为相后继续出掌司寇。在钜鹿附近买一块地,跟苏西婚育生子,生很多子,然后警告儿孙,以后天下大变就跟着姓刘的混,混成列侯起码能将狐氏家名流传个五百年。
如果运气更好点不小心成了门阀贵族,那就等于成了“天下”的股东,让人去轮流做皇帝,自己关上门过起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只要记得南渡,然后避开一个叫黄巢的男人,可以舒服活到北宋!
但是现在,我大半夜在星光下奔波,冒险穿过崎岖的山路,心情压抑,动辄梦到饿死的赵雍在向我求救。就连跟苏西做爱做的事都不能真正放开自己。
就因为心头总压着别人家的事。
赵雍!我欠你丫的啊?!
我站在山头冲着山谷长啸一声,将胸中的闷气尽数吐了出去,甚至压过了夜晚高歌的林间走兽。
哎,有些人从第一次见面就会发现有种互相吸引的磁场,激发着身体内我不知名的荷尔蒙创造出一种叫做“友谊”的东西。我轻声唱着“朋友一生一起走,叫声朋友你会懂……”走过木然的廉颇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伴我长大的歌词已经淡忘,连标准普通话都不会说了。我就像是来邯郸学步的那个熊孩子,还没完全融入这个世界,却已经告别了曾经的生命。
山上潮气太大,被褥就像是水里捞出来似的。又潮又冷之下,一夜都没睡踏实。我总觉得邯郸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一大早就让车夫赶回邯郸。发生了被伏击事件之后,我的侍卫也加强了。看着别人身后跟着一群小弟感觉羡慕嫉妒恨,现在轮到自己反倒有些缺乏安全感——人越多越没安全感!非但没安全感,还有些挫败感,哥怎么混得那么遭人恨啊!
呃,好吧,我小小的装了一下“哔”,还好没遭雷劈。其实我挺享受被人恨的感觉,会有一种自己很强力的错觉。我明知这不符合道家“守弱”之教,但这种感觉的确让人上瘾。
在回邯郸的路上,我正好可以仔细梳理一下所有的情节,看看哪里还有纰漏。作为战略目的的主父赵雍,我给他安排了避难所,使他能坚持到援军到来。安阳君也将回到北疆,不至于发生被杀于主父面前的人伦惨剧。好像还有一方,赵王何。
这方面倒不需要跟赵何去说什么,只要找肥义就行了。
我自从出差回到邯郸之后就没去过相府,这必然又成了我“无礼”“忘恩”的罪证。这个时代的门客和东主关系比雇佣更进一步,颇有些后世座师门生的意味。
我也是跟人聊多了才知道,很多人能够接受商鞅日杀八百人的暴虐,但不能接受他把景监当属下呼来喝去。这个景监也算一时俊杰,就是他将商鞅引荐给了秦孝公。商鞅对此应该也是有些芥蒂的,所以不承认自己是景监的门客,只承认的确受到了景监的照顾。不过上至秦孝公,下至八卦党徒,都一致认定商鞅就是景监的门客……这大概是不畏人言的商鞅唯一介怀的事了吧。
我还没商鞅那么拽,这么两个月来也应该去拜会一下肥义。即便我不介意那帮小人背后说我什么,但是肥义当初的确给了我很大的照拂。那时候刚下山,名为转世,实则穿越,对整个战国社会都停留在书面和传说中,要是没有那八个月的过渡期,我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先不回去,去相邦府。”我对御者道。
硬枣木做成的车轮沿着僵硬的车辙颠簸滚动,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六月了,暑气正旺,我微微拉了拉衣襟,送进去一股凉风。看着御者身上的麻布短衣,我心生羡慕。我都忘记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出门必然三重正装外罩纱衣,还是当年粗布短衣呼啸山林来得舒爽啊!
但是现在,想穿褐衣而不可得,这就是体制化么?
高车在相邦府门前停下,我收拾衣服,小心谨慎地下了车。不是我想装腔,纯粹是这身衣服弄不好就扯坏了。而我的身家,还不足以淡定地说一句:“做套新的。”
门子倒还认识我,见我乘坐高车而来,身后侍卫森然,脸色都吓白了。以前他对我虽然不算很恭谨,但也没故意为难过我,此时见我发达了,正在犹豫是不是上来打个招呼。他这样纠结倒让我有些蛋疼了,直接招手把他叫过来,像是老熟人一样说道:“挺久不见了,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这儿还是老样子,”他轻松了许多,“你倒是入仕了,现在居的什么官?”
“大司寇。”我说。
门子瘫倒在地,我的侍卫把他扶了起来。
“我也听人说,现在的大司寇是府上出去的,原来就是你啊!”门子扶着车,下巴都掉下来了。
我点了点头,举手搭眉遮住日光,道:“你不用进去通报一声么?”
“你要找谁?我去给你叫出来。”他说。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以前没觉得他这么傻呀。几个月不见脑袋烧坏了么?大司寇亲自到相府门口,除了找相邦大人还能找谁啊!
“噢!”他看着我的目光,“不过相邦还没散朝回来呢。”
“不能进去等么?”我走到阴凉里,避过烈日。
“这,恐怕不行。”他也靠了过来。
我一愣,问道:“府里修房子么?”
“最近不知怎的,来了好多君子,大部分都是府上出去的门客。”那门子对我倒是放心,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有几个说得丈人很不高兴,特意关照下来,府中再不见客,让他们有事朝堂上说。”
原来如此。最近好像听到风声的人很多,是什么缘故?我脑中一转想到一人,除了安阳君还有谁会惹来如此风雨?听闻前些年相邦府上出仕的门客不少,我入府之后却很少有人出仕,大约是相邦故意避嫌,免得人说他任用私人。从时间上看,那些出仕早的门人跟安阳君肯定有过联系,那时候安阳君没有封君,也是住在邯郸日日朝会的。
从动机上看,门客出身的士人在那些豪门世族看来就是乡下小伙,虽然同属于统治阶级,但是毛主席不还说党内有党派内有派么?能够抱大腿飞上枝头是他们的梦想,现在不站队还等什么呢?
我觉得有些热了,就此回去好像又有些不够诚心。看看时辰也该散朝了,我脱下衣冠往车上一扔,身穿中衣很没卖相地坐在相邦府门外的台阶上,跟个穿褐衣的门子聊了起来。
不要小看门童,虽然没什么出头的机会,见过的人却不少。我对朝堂的事一向懒惰,哪些人是哪一派的都没花心思去了解一下。这种工作态度要在前世早就被批得狗血喷头了,不过这一辈子哥不打算走老路。
“这么说来,也就安阳君没来过了?”我有些诧异,“那乐毅来过么?”
“乐毅?”门子抬头望天,像是在回忆,“有个年纪挺大的,走路很快,步子很大,好像是姓乐氏。”
“乐池吧?”我问道。
“对对,他来了几趟。”门子眉开眼笑道,“阵势不大,只带了两个侍卫。”
我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乐池是做过敌国相邦的人,入赵以来也曾独当一面做过方面大将,只带两个随从来拜会肥义,那两随从的身份还需要多想么?除了安阳君和乐毅还有谁!
安阳君来了几趟……那说明没有谈崩?肥义这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一员政坛猛将,以耿直公正闻名,怎么会跟有不臣之心的安阳君聊那么多次?
我一边继续从门子嘴里套着情报,一边想自己的问题。时间很快就在这种消磨中过去了,为相邦打前站的侍童策马而来,高声宣布相邦回府的消息。门子连忙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跟守门的侍卫一起大开中门,侍立两旁,屏气垂首,等相邦车架到来。
我连忙让御者把车赶到一旁,侍卫都退远点,自己一个人站在门口等相邦。站了一下觉得有些凉快,这才发现自己没穿外衣。
衣服在车上,我正要跑过去拿衣服,相邦的车马随从已经来了,乌泱泱地把我和车隔开两边。
“大司寇?”肥义一眼就看到了身穿中衣的我。
的确挺显眼的。
“门下狐婴,拜见明公。”
哥是什么人!就算是裸体站在这里也不会脸红!
肥义脸上不由一愣,目带笑意,道:“狐子这是……”
“暂别官身,以白衣见公。”我坦然道。
肥义下了车,与我执手而入。
年长者拉晚辈的手臂同行,可算是最高的礼遇和认可。照规矩,哪怕父子同行,儿子都必须落后半步,地位越疏远的就要落后的越多。我在去年的时候跟随肥义,需要落后二十来步,而现在已经可以与肥义并行了。这才是“进步”的真谛啊!
“狐子很久没来了啊。”
肥义直接把我拉到了内宅的水阁里,让人端上蜜水,解渴消暑。我喝了一口温热甜腻的蜜水,觉得更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