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八十八章 破茧而出(一)
赵奢没想过要去韩国。虽然同属三晋,但是赵人只喜欢韩国的女人。楚国是外国人的禁地,秦国是自由灵魂的枯冢,宋国……正是那位霸占臣下妻子的“桀宋”当国,想想他自己老婆还有些姿色,去哪里也不能去那儿呀!剩下的大国中只有齐国和燕国了。
我虽然建议他去燕国,但是齐国的生活环境和物质水平比燕国要高出许多,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所有人都觉得齐国更安全。
庞然大物一般的齐国,除了被自己权臣谋篡了之外,从未被外国攻入国都。管仲辅佐桓公小白称霸之后,齐国就一直保持着这股霸者之威,使人不敢小觑。燕国就不谈了,十几年前发生了脑残的禅位事件,结果被齐国人趁火打劫,连国宝都被运到了临菑。
传说中的“四大铁”中,我和赵奢有“一起分过赃”的交情,所以他最后还是同意去燕国试试。如果跟燕王职合得来,就谋求个地方守臣的职位,希望能够靠近南边。我对赵奢的这个决定表示欢迎,而且建议他选得离赵国近些,这样我们很可能有机会领兵攻打赵国。
赵奢以为我在开玩笑,哈哈一笑,回去睡觉了。
空荡荡的卧室里就我一个人,苏西的影子又开始在我脑海中乱跑。刚才那番讨论,让我有种回到了大学毕业时寝室卧谈会的感觉。一干兄弟躺在床上讨论是考研、出国、还是工作,或者就是哪个律所待遇好,哪个法院在招考……这个时代,找个效忠对象比那时候找工作还是随意啊!
第二天,赵奢带着妻子和三两个随从准备出发了。赵夫人对于两个儿子不能随行十分苦恼,在车上抽泣得我心都软了。赵括那个没心没肺的,巴不得他爹妈早点走,告别的声音带着轻快的兴奋声。赵牧虽然小,却很懂事,一直在安慰母亲,而且还向母亲保证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代名将。
廉颇这段时日一直在操练警士营。这么大一股武装当然不能随意进城,只好以我随从的身份驻扎在城外。许历等人和廉颇住在一起,已经多日不曾见过他们了,估计彼此十分投契,所以才不来扰我。
既然赵奢要出远门,我就让廉颇跟着赵奢一起去燕国,路上能够保护赵奢。到了燕国之后也能得到赵奢的照应,正儿八经地出仕。
我这段日子要跟着师父,庞煖袁晗都在身边,安全问题不用担心,所以只留下了许历和他的小分队。我也没时间跟赵奢、廉颇依依不舍地道别相送,因为师父就在一旁等着。
我们也要走了,只是目的地比较近。就在大梁城外三十里的漆园。
去见一个漆园小吏。
庄周。
“我虽然给你用了药,不过要让药效发挥作用,还得依靠心斋。”师父道。
“心斋?师父不是教过我么?”我好奇问道。
“心斋是一种境界,”师父道,“以你的修行还不足以到达复明所需的那一层,只有让那位先生拉你一把。”师父教了我十余年,从未说过那些玄奥的东西,今天已经算是破例了。
庄子的地位之高,从晋代开始便是“老庄”并举。但凡说起道家,必然提老庄。实际上庄子却不是道家门徒。所谓门徒必要有传承,诚奉先师之道,庄子却是自学成才的。而且他虽然把追求精神解脱作为毕生所求,但遗憾的是,他落入了名家的窠臼。师父从未批评过当世任何一家学说,说到庄子的时候却颇为他惋惜。
三十里很快就到了,师父让庞煖袁晗等在漆园之外,独自领我进了漆园。漆树的气味和别的树并没有区别,林中偶尔有几声鸟啼,却没有人声。沿着漆园的小路走了片刻,我听到了另一个脚步声传来,飘逸却又稳健,原本矛盾的感觉却在他身上统一了起来。
“子从何来?”那人一口沧桑的老者之音,带着中原地方的口音,又不像是魏国的。
“大梁。”师父拉了拉我,“这是我座下弟子狐婴。”
我上前一步,拜道:“小子狐婴,拜见先生。”
庄子笑道:“小小年纪,哪有那么悲伤的事,连眼睛都哭瞎了?”
我正诧异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师父已经开门见山道:“我配了药,得用心斋让这药发挥效力。”
庄子道:“你又给我惹麻烦。”
师父拉了拉我的手,对我道:“等你眼睛复明,便将那事告诉他吧。”
我虽然不知道那事是指什么,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庄子哈哈笑道:“这把戏对我会有用么?”
师父不以为然道:“那我们现在就告辞了。”
庄子收敛了笑音,道:“他现在不死不活,恐怕要数年光景。”
师父语带笑意,道:“他是我的弟子,用不着那么久。”说完师父便将我的手交到另一只手里,那只手光滑温润,没有一丝粗粝的感觉,就连从小娇生惯养的贵族也未必能在老年依旧保有这么水润光滑的肌肤。
“师父,”我听到师父离去的脚步声,“能求你一件事么?”
“什么?”
“让三弟去救赵雍出来。”我纠结道。
“何为德?”师父反问我一句,径自走了。
道家说的德并不是世俗所谓的美德善行,而是秉承天地,符合大道的行事准则。简单来说,万物自然生老病死,不以私心干涉,便是德。譬如栽花种草,旱时给水,涝时培土,这是德,反之则是无德。又譬如天下大势一统,我若执着封建,便是无德。
师父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大势不可违,让丫自生自灭吧!
庄子拉着我的手,带我上了木质的台阶,进了房间。一进屋子,顿时感觉一阵清凉,里面充满了草木的气息。庄子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很奇怪?”
嗯?没有吧……我连看都看不到你。
“正是因为你看不到,所以格外想看见我,满心的好奇都放在我身上。”庄子道,“你不应该听了世人的言语而对我有所成见。”
怎么会!怎么会有成见!你是我的偶像啊!当然,偶像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这话太丢师父的人了。
“成见不一定是坏的感官,也有好的印象。”庄子道,“当你对人对物有了好或者坏的观念,你还能持中守平么?你会因为他的坏而心生警惕和抗拒,因为他的好而莫名亲近。最终呢,失去的都是你自己的心。”
我没想到在这里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先上了一堂哲学课。老子说的前后、高下、贵贱,不都是世人有了成见之后才分别的么?在打破成见上,庄子的确走得很远,以至于远到了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
亲身聆听庄子的齐物论,实在别有滋味。
“你首先要让自己心死,然后才能让你的神活。”庄子道,“在你心死之前,我只能每天给你食宿,与你交谈。当你心死之后,我便可以与你歌唱,坐在树林下谈论虚妄之地发生的故事。只有在你的神活过来,我们才能遨游天地之极,观览万物并作。”
“敢问夫子,如何让自己的心死呢?”
“若要知道它将如何死,便要知道它是如何生的。”庄子道,“你没听说过《阴符经》么?里面说: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
心是由物质所生,也因为物质太过具体而被局限,这生与死的机变就在于——眼睛。
“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你已经不能见物,为什么还要从这天赐的玄妙之境挣脱出来呢?”
庄子留下我一个人,转身出去了。他是这片漆园的主管,每天的任务就是视察漆园,不让人盗漆。平日里有仆役负责给漆树驱虫浇水,等到了割漆的时候,大梁自然会有人来干活。
我就这么空着两手而来,被扔在了这么一见茅草屋里。师父把我送到之后,把药方交给了庞煖,让他在附近找民居借宿下来,每日送饭送菜送眼药。他自己却走了,连个消息都没有留下。
许历来看过我,问我是否要去救赵雍,不过我已经拿不住主意了。赵雍的死活跟我还有什么关系么?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而让好不容易才死寂去的心再度复活呢?是的,我的进度很快,要熄灭有物之心并不困难。这或许是因为我死过一次,也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个物质世界只是我们暂居的临时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