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八十九章 破茧而出(二)
一个月后,我心已死,于是心眼便开了。
师父一直说,看事物不要用眼睛,要用心。我对这话的理解是不要被表象迷惑,要看到实质。庞煖认为眼睛会骗人,看到幻象,只有心才能看到真相。庞焕对此笑而不语。原来师父说的心眼并不是那么深奥的东西,他说的就是这个世界。
有一个瞬间,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复明了。世界再次鲜活地呈现在我心中。甚至比眼睛看更鲜活,每一片叶子上都洋溢着光彩斑斓,每一株小草都在呼吸起伏。我从未见过如此纤毫毕现的世界。而我看到的这一切,让我无悲无喜,超脱了一切人世间的情感。
当我告诉了庄子,庄子笑吟吟道:“孺子可以学习心斋了。”
庄子对于心斋只讲了三个字:致于虚。
当我用双眼看世界的时候,心所见的是为虚。当我用心眼去看世界的时候,神所见的才是虚。当我用神去感应天地的时候,充盈于万物之中,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这才是真正的虚。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这世间,一切原本都是空虚而宁静的,万物因而能够在其中生长。因此要追寻万物的本质,必须恢复其最原始的虚静状态。万物的生长虽蓬勃而复杂,其实生命都是由无到有,由有再到无,最后总会回复到根源。根源就是虚静的,虚静就是生命的本质。
又过了一个月,当我进入到了这层境界之中时,看到了小草破土而出,看到蚂蚁从卵里爬出来,看到了五彩凤凰由雏鸟而终年……看到自己的身体里血流循环,五脏蠕动,骨骼摩擦,肌肉张弛。
我看到了自己浑身上下映透着五色光晕,充沛着生气,只有眼睛那里是一团灰蒙蒙的死气。生气自然勃发,侵蚀着死气的边缘,进而契入其中,勃然暴胀,将死气撑裂,丝丝缕缕消逝在天地之间。
从这玄妙的境界中回归后,我看到了一张干瘦却有温润,矮小却又高大的身影。他身上有慈父一般的温柔,也有死敌似的残酷。一切矛盾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看似洒脱不沾染一丝尘埃,却又在泥淖中挣扎,似乎被封住了口鼻。他是蝶与人的重合,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蝶还是人。
“我在幼年时曾做过一个梦,”庄子坐在我对面,缓缓说道,“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悠然自得,非常快乐,不知道自己是庄周。突然梦醒了,却是僵卧在床上。从那时起,我就在想,到底是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周?”
这就是师父说我能够回答的问题吧?如果是之前的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这种深度的问题,不过现在我已经神游了虚极之境,诚如偷看了标准答案一样。
“先生,”我微微一拜,道,“先生是在考问小子,作为人,究竟能否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是这样么?”
庄子点了点头。
“先生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故作疑惑道,“为什么要将真与假、实与虚分得那么清楚呢?小子跟随师父,只知道饿了吃饭,渴了喝水。面饼能解我腹饥,清水能去我干燥。所见皆实与所见皆虚又有什么关系呢?”
庄子的目光呆滞起来,渐渐变得空灵。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脸上渐渐浮起微微的红晕,那是万物生化时的生气透过血肉而产生的红润。他身上的气质飞速地变化,或动或静,或生或灭,或是爆发如虹,或是收敛如渊。我仿佛面对着瞬息万变的云海,而非一个枯瘦的老人。
终于风平浪静,庄子仰头吐出一口长气。当他再次与我对视的时候,他身上的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坐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枯瘦的老人。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混浊,他的肌肤渐渐失去了水分变得枯黄。他脸上的生机散尽,呈现出隐隐的死灰色。他从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变得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我由衷生出一股钦慕,稽首在地。
“我说了一辈子的顺应、包容、齐一,时至今日方才知道唯一本源,何须人为去想呢。”庄子叹道,“多谢了。”
我拜倒:“小子愧不敢当。”
能够帮庄子点破那层薄纱并非是我多高的修养,其实只是“道”中的一个契机罢了。即便不是我来做这件事,也会有别人来,更甚至会是一只小鸟,一条游鱼……真正应该道谢的人是我。
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师父不亲自帮我进入那种虚极的境界。
看看此时的庄子,勘破天人之际,返璞归真,神与天地万物相合。他不会再拘泥于身躯与精神,不会强留生气自养,一切与常人无丝毫异处。只有在他临门一脚之前,身中的生气达到巅峰,非但自养,还能化物。
我就是需要被化的“物”。
“你既然要走,老夫有话要送与你。”庄子笑道。
“谢先生赐教。”
“人始于身,终于神,无论此生何处,不管虚妄真实,有什么可执泥的呢?”庄子平静说道。
我略一回味,道:“谢先生指点,只是小子要想勘破,恐怕还需要些许时日。”
庄子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先回大梁,去城南找一个叫南郭子淇的人。”
我点头谢过,站起身,向庄子拜辞,头也不回地往漆园大门走去。走在这条林荫小路上,四周的漆树郁郁葱葱,树干上留下了一道道割漆的伤痕。世事总是如此,因为有用而被残害,因为无用而能够独活。所以有用的吴起被乱箭射死,无用的老子却能留下震古烁今的五千字,施施然游-行于天地之间。
庞煖见到我的时候一脸惊喜,我这才看到他的容貌已经不是我下山时所见的那般稚嫩,明晃的双眸充满了灵动。原本略显圆润的脸庞如今变得瘦削了许多,以至于下巴都有些尖突。
“去燕国等我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