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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十二章 墨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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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先辱夫子的……”

“非攻不是这个意思,”我叹了口气,“你们都读过《非攻》篇么?”

众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有的迟疑不定。南郭淇羞愧道:“只是听过。”

“《非攻》并非是说后发制人,其精髓乃是在终止损人之争。”我道,“子墨子在《非攻》开篇就以有人入他人园圃举例,证明其不义,必有所罚。那么我反问一下,若是我为了保护我的果子而驱赶这个不义之人,是否也是不义呢?”

“当然不是。”众人道。

“如果他只是来偷我一个果子,我却呼来街坊四邻,放出恶犬,屋顶上放置弓箭,千百矢加诸其身,恶犬啃噬其骨肉,乡人乱棒将其打成肉糜,如此我是义还是不义呢?”众人默然,谁都知道这么夸张的事有些恶搞,不过这也正是我要说的“防卫过当也是不义”。

“但是,夫子,”南郭淇辩道,“我墨者的尊严就不用维护么?”

“对于尊严的维护,不能使用暴力。”我道,“我是如何得知的呢?我在山中,当山谷吟诵《国风》,山谷就会回以《国风》;诅咒辱骂,山谷则回以恶语。待我离去时,山谷因为我的吟诵而愉悦么?因为我的辱骂而气恼么?作为一名墨者,难道连山谷一般的胸襟都没有么?”

见他们不说话了,我又道:“再请教诸位,为什么子墨子自称鄙人?为什么墨律中要我们断发短衣,不高车,不冠冕,不丝履,不可蓄养仆从,不可纵情音乐?”

“请夫子赐教!”六人齐齐拜道。

“我幼年时以为必自辱而后方能磨砺心性,坚定信念。”我笑道,“不过现在我才知道子墨子所想更加深邃。”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渐渐高了,非但这六位墨者,就连梁氏的兄妹和他们的随从也都安静地听着。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布道?我真的能承载他们的信仰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都叫了我一路的“夫子”了。

我索性放开了喉咙,道:“子墨子是以这种自辱提醒自己,普天之下还有人穿不暖,食不饱,卧不安!普天之下还有人为奴为仆,受尽屈辱折磨!普天之下还有人孤行独处,朝生暮死!我墨者若是不能与这些人同苦,怎么可能时刻牢记兼爱呢?如果不能感同身受,怎么可能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出生入死!”

竹木筷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打破了屋里的静谧。虽然我不赞同墨子的思想,但是对于墨子殉道一般的执着和无私,还是十分钦佩的。说完这段话,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心中暗暗发誓:“今日小子借墨学而起,惟以良知为证:日后无论何种情形,绝不故意扭曲墨义,歪传墨经!子墨子在天之灵,当明鉴之!”

“先生,”梁惠走了过来,行礼如仪,“先生所谓的《非攻》,与在下听说过的《非攻》不同,不知到底是谁错了。”

我起身回礼,道:“鄙人斗胆猜测,君子所谓的不同,未必就是真的不同。”

“哦?还望先生赐教。”

我想了想,道:“有时候人们为了证明某事,讲述某个道理,往往会引用子墨子的话或者文章,其中也不乏断章取义,只求方便自己之人。如此扩散开来,往往就成了讹传。君子若是不信,可以玩个小把戏。”

“小把戏?”梁惠好奇地看着我。

“君子与家中仆从相处也久,可排定序列,以耳语依次传言,看看到了最后还是不是那句话。”我笑道,“若是不信,可以回去传‘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我压低声音道。

梁惠真是个较真的女孩,居然真的回去玩这个游戏了。我们这边也坐成半月形,看他们依次耳语,很期待最后这么一句话会走样成什么。

当最后那个仆从高声喊道:“愈发荷叶冷,月亮薄日出。”

我们这边顿时笑翻了,很快他们那边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刚听到的时候甚至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梁惠再次走回来,脸上微红,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兴奋了。她道:“这只是音讹,若是写成文字便不会如此了。”

我让从滦平的行囊里取出毛笔,沾了水在地板上写了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请君子试断之。”我微笑道。

这句话出自《论语?泰伯》,是千古疑案。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前者是说民众只能利用,不能让他们知道道理。后者完全相反,是说民众如果做得行,那就让他们继续如此。如果不行,那就得教育他们。有需要的政客偏向于第一种,走精英群愚统治方式。有良心的人会考究孔子的一贯思想,认为“仁者爱人”的孔子肯定是说第二种。

梁惠想了想,将笔还给我,道:“夫子一定有教于我。”

我接过笔,放回滦平的行囊,道:“不敢称教,还是那十个字。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

子墨子虽然去世了,但是他指明了墨者的修行方向,指明了墨徒面临的各种诱惑,这些都是墨家门徒的“法”。在子墨子之后,虽然有禽子,有孟胜子,有田襄子,有腹子,但他们都不可能背离子墨子留下的法,所以我们这些晚辈后学不必因为世上再无子墨子而迷茫,只需要依照墨法走下去就行了。反之亦然,如果钜子在行止上与子墨子之法相悖,我们必然依据墨法而非依他。

依义不依语也是一样。语言有沟通交流之善,也有局限偏颇之害。诚如我可以用语言告诉大家如何到达这处传舍,但是我绝无可能用语言告诉大家这所传舍里的一草一木,一几一席,一虫一鸟,甚至耗尽词汇说上十日,也不如你亲自看一眼摸一把。这就是语言的局限。在实际情况与子墨子经文中难符,不能适用的情况下,我们就该依据墨义行事。

所以说,墨义是不能质疑,不能篡改的,是墨学的精髓所在,是子墨子毕生所求的境界,也是我们这些墨家门徒所应当恪守终身矢志不渝的信条。

我说得平平淡淡,这些听的人却个个激动不已。一直坐在远处的梁成也一步步挪了过来,等我讲完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第一排,跟我面对面。我冲他微微一笑,往后挪了挪,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跟人这么接近。

“某游学列国,也曾受教于稷下。尝听闻宋钘子、尹文子传说墨义,有惑于心,敢请教夫子。”梁成道。

“疑义相与析,请先生指教。”我道。

“墨氏以为天之有志,兼爱天下百姓。鬼神有灵,于人间之事会赏善罚暴。”梁成道,“那为何不义之君仍坐高堂,锦衣玉食。行善之人遭逢天灾人祸,辗转沟壑?”

我闭上眼睛,深口气。这个问题的确是墨学的最大软肋。墨家门徒大多都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劳动人民,所以跟他们讲鬼神天命一套很受用。一旦要往高处走,就面临着当前最流行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潮的重重质疑,并且面临无数反例的驳斥。

比如我自己,可以用家破人亡来形容了,难道真的做了罪不可恕的事?再说赵成李兑,明明是乱臣贼子,现在却是救国的忠臣,天命就是这样的么?鬼神又在哪里?如何才能成为鬼神?被供奉在太庙里的简襄列祖,他们的魂灵还不能成为鬼神么?他们又在何处看着自己的世孙遭受浊辱?

如果用佛教的因果轮回,业力随身,转世不灭体系倒是可以诡辩过去。不过我觉得那种愚昧的思想恐怕对民族精神伤害更大。看看佛教的发源地两千年后的模样,我甚至不希望佛教有传到这片土地上的一天。

如果我今天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身边的这六个人都会抛弃我。因为他们追随我的根由在于对墨学的信仰,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的墨学修养,自然也就没有资格成为他们的引路人。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虽然不认同,但还是得本着墨义说道,“鄙人读《左传》,有郑伯曰:多行不义必自毙。故而知道此时不罚,只是待其自毙。及至其自毙,也是天罚。又尝闻孟轲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云云。故而知道一时磨难,也是天赐之赏。”

“再请问夫子,”梁成显然不够满意,“为何又有洪涝天灾,地动山摇?如果是罚罪,为什么侯王有罪而万民遭殃呢?”

我微笑道:“谁跟你说罚的是侯王之罪?”

“不是么?”梁成惊讶道,“宋钘子和尹文子都说那是上天对不义之君的惩罚警示。”

“固然如此。”我道,“但是那些因此而死,流离失所之人,也是有罪。”

“那些无辜之人罪在何处?”梁成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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