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十三 共济(一)
“若是明知君侯不义,只知道托付天罚而坐视,任由其鱼肉,如此正是纵容不义,乃是比君侯之不义更大的不义!”我转而对六人道,“故而禽子要我墨徒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惩恶制暴,不落人后。”六人俯首拜答。
梁惠显然不认同,继续发问道:“君侯不义,必然有残虐酷民之行,使得人生死两隔,家破人亡。百姓坐视,只是因为胆怯,又力所不逮,为何反而罪更大呢?”
“你说是说君侯不义,害百姓而利一家。百姓不曾害人利己,反而罪大,没有道理,是么?”我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好也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正是此意。”
“非也!”我振声道,“今有强人当市杀人越货,而其邻人不闻不问,皆惧怕强人手里的刀剑,使得强人满载而去。后来呢?”
众人一脸迷茫。
“后来那个强人必定觉得这是生财之道,反正面对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动手的懦夫,他就会再犯这种罪过。非但他一个人,其他心存恶念的人也会起来效仿,最后就是强盗遍野,民生困顿。”我停了停,又道,“现在你们怎么看?是杀一人罪大,还是让天下盗贼横行罪大?”
见梁氏兄妹陷入沉思,我又道:“天命也好,鬼神也好,都只能在冥冥中作为,他们以天下为私,故而无私,非人力可求、可拒。子墨子强调天命鬼神,乃是让智者有所依止,愚者有所敬畏,强者有所忌惮,弱者有所仰仗。有依止则信念坚定,有敬畏则有所不为。有忌惮方能制心中恶暴,有仰仗方能弘扬大义。”
“谢夫子开示!”南郭淇率先拜倒,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
“再敢问夫子,墨子谓:‘人不分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然则人有智愚之分,德有贤与不肖之别,为何都是天之臣?既然为天之臣,司命何以差别如此之大?”梁成貌似钻研过墨学,张口就能原文引用。不过他盯着《天命》篇问,显然是读到这里而产生了疑惑,最终没有投身墨门。
“天之臣远不同于王侯之臣。”我道,“王侯之臣必有品秩高下,必有薪俸多寡,必有分职别司。而天之臣则不然。天之臣无高下品秩,无分管职分,唯有八个字:‘天赋之权’,‘替天行道’。”
“何谓天赋之权?又替天行何道?”
“生生!”
天道贵生。
人人生来有生存下去的权力,这就是最基本的人权。人要生存,势必面临资源的争夺,这时候要秉持的“道”也是“生”!要让别人足够生存,要让自然界能够滋生出自己为了生存而掠夺的资源。
“这也是子墨子提出‘节用’的缘故。”我环顾一周,对梁成道,“圣人立言,必循环互证,前后呼应,只钻一篇一句,则失了统观之大义啊!”
梁成满面通红,双手撑地,激动道:“今日之前,某就如山径之蹊间,久而不用,茅塞之矣。今日听闻夫子‘生生’之论,方才顿开!”梁成激动道,“成愿追随夫子,求夫子收入门墙。”
这个啊,我心理压力很大啊!
庄子让我找南郭子淇,其实只是帮我找了个“身体”。我称墨子为“子墨子”,开始是套近乎,现在听起来就有些变味了——只有得了师承,才在先师的尊号前再加一个“子”。我一个没有得墨家传承的人,说穿了就是个“伪墨”,再开门收徒就有些无耻了。
说来这也不是我故意的,道家之说是根本之学,有了那个底子再去读别家的学说,都可以深入浅出,自圆其说。就像有小无相神功打底,用什么招式就是什么招式,谁都看不出真伪来。
不过想想现在墨学败落,我要是以墨者的身份广开门墙,子墨子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吧!
应该会吧?
墨先生,我只是随便问问,您不用亲自来跟我说。
听到梁成要求入门学习墨学,梁惠有些着急,这从她局促不安的表情和小动作上就能看出来。她没有直接劝她哥哥,而是对我们的苦守墨律提出了质疑。当今的墨家学者早就已经不再像墨子那样一副贱人的装束,他们乘高车,衣着锦缎,脚踏丝履,只要不蓄养歌姬乐女就已经算是很清正的墨者。
“那是自欺欺人。”我毫不客气道,“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居于高楼广厦之中,其气质自然会雍容。得嘉柔甘饴之供养,其身体自然美丽。以雍容美丽出入朝堂则可,却如何深入下里乡人之间?我墨学是天下人之学,由贱而贵,由下而上,由江湖而庙堂。贱、下乃我墨学之根本,他们此举自断根源,岂非子墨子所谓‘本末倒置’乎?”
墨子是反对性善性恶之论的,强调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最著名的比喻就是白丝入墨则墨,入黄则黄。
“那……兄长,你要入墨门,岂不是也要断发短衣?”梁惠夸张地做出惊恐之情,“嫂嫂在家可怎么办?”
梁成慷慨激昂道:“为兄束发读书,为的就是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如今得遇大贤,岂能错过?”
梁惠正要再说,我已经抢先道:“君子此言差矣。”
梁成一脸迷茫,道:“在下一心至于学不对么?”
“鄙人对此有些许浅见,愿与君子切磋。”老实说,这么谦虚让我有些疲惫,不过墨者的萌芽刚刚破土,我现在这个角色的一言一行都会变成日后墨徒的行为准则。我敢说一句脏话,他们就敢杀人放火。
我道:“学只是手段,并非目的,为学而学,无非人身书匮,于世无益,于己无补。”
“呃……”梁成语噎,道,“夫子所言有理。敢问夫子为何而学?”
我仰头看天,吸了口气。见所有人都默默看着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方才一字一字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梁成的脸瞬间通红,激动道:“先生一语,道破成多年迷茫!成游走列国,所见高士大贤无不是亟亟与朝堂,愿得诸侯采纳其学,却无一个有像先生这般胸襟的!成,但愿断发追随先生!”
“慢!”我叫停道,“子墨子所倡的‘兼爱’常被儒生非难,你们知道为什么?”
他们想了想,滦平道:“可是因为兼爱天下之难?”
“不错,而且子墨子曾说‘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故而我知道子墨子是承认人的私心的。”我道,“既然有私心,就难免亲其亲,如此当然谈不上兼爱。”
墨子的兼爱理论听着挺美,但他否认了“爱有等差”,这在我道家看来是不明智的。万事万物有其共性,也有其异性,正因为有其异性而变得灿烂多彩,丰富多姿。片面强调共性,那是抹灭天性,背道而驰。
“我多年求学,几经思索,总算对子墨子的遗义有了些许感悟。”其实我是半分钟前才在思索这个问题,“爱虽无等差,人却有等差。人与人不同,故而兼爱之行也就不同。”
“夫子的意思是……”
“之前墨者强调兼爱,却没想过人之不同。要老虎食菜,可能么?”我道,“所以我们墨者应当视人而论,由己身而其家,由其邻而其乡,由其乡而其国,由其国而达于天下。”
众人纷纷点头。
我说,你们是不是应该做点笔记?哥连张横渠的“四句教”都走私过来了,你们不记下来万一忘记了怎么办!
“成明白夫子的意思了!”梁成道,“我这就回家去,散尽家财,扶贫济弱!”
“君子又差矣。”我摇头叹道。
“敢问夫子,这不是墨者所提倡的不蓄私财么?”梁成疑惑道。
“言语有因,动静随时。”我道,“当年禽子作‘墨律’约束墨徒,是因为那些墨徒已经有了坚定的信仰,斧钺加诸身而不避,赴汤蹈火只为天下生民。这样的人,私产对他们而言只是累赘,所以禽子定下这条墨律并非约束他们,而是告诉其他墨门学者,本学之中有这样的表率。”
“哦……”梁成虽然应着,脸上的神情却表明其内心疑惑依旧。
我道:“故而修学也有递进,不必一开始就以贤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这样只会疲惫了修学之心。而且扶贫济弱终究是以杯水救车薪之火也。”
“那学生该怎么做呢?”
“救急不救贫!”我道,“而且不能只有你救,你要广邀乡里,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
“孙子曾说过:吴人和越人是世仇,但当他们同舟而济,遇大风来袭,互相之间的救助就如左右手一般。”我笑着解释道,“你回到乡里,应当视各家情况而让人互相救济,并非一味牺牲自己。譬如某家走水,屋舍焚尽。你固然有力庇护其家,为其另起新屋,但更好的办法是让邻人中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各视其所能,量力而行。如此人不领私家之恩而承众人之公情,推而广之,自然守望相助,群策群力。废私恩存公情,于一乡,则一乡兼爱;于一国,则一国兼爱;于天下,则天下兼爱可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