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一一七章 墨社(四)
庞煖那个混蛋真的做了如此令人发指的事。
我想过我手下会有人杀人不眨眼,比如廉颇。会有人灭人满门鸡犬不留,比如许历。会有人明火执仗走私越货,比如小翼。会有人杀妻求将,比如甘栗……但从未想到庞煖,这个我视作亲弟弟的人,竟然会带着三个孩子出城,走了几天之后觉得孩子们拖累了他的速度,就自顾自走了……这天下还有更加人神共愤的事么!
“你太宠溺他们了。”庞煖不以为然道,“你忘记了师父把我们留在虎爪下的事么?”
呃,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的确吓得我不轻,不过……“不过那时候师父在旁边看着啊!”我冲庞煖吼道。
“噢?师父这么跟你说的么?”庞煖惊讶地看着我,“他跟大哥说,那头老虎是他养熟的,不会咬人。他跟我说的是……自己解决,他要回去休息。你觉得哪句话是真的?”
我狠狠地抓了抓头皮:“不管师父怎么对我们,你也不能把这些孩子扔在旷野里啊!”
“哪是什么旷野!”庞煖也叫了起来,“他们再走两天就能到高唐了!”
没错,如果跟山里那种走个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出路的地方比起来,走两天就能到高唐,还真算是烟柳繁华之地啊!
“你去给我把人给我找回来!”我下了最后通牒。
庞煖大概从没见我这么强势过,有些退缩,到底我对他有年龄上的优势。
他道:“找就找,不过你怎么跟他们说你的身份?”
小孩子的嘴巴是锁不住的。赵括可以扔给庞煖不相见——其实赵括也未必想见我,不过另外两个可是“狐婴”的亲人,黏得厉害。跟他们直说的话,万一哪天不小心泄露出去,我就前功尽弃了。
“你快去给我找人!”我怒道。
庞煖一溜烟跑了。
真跑了!
你丫好歹把现在手头的事交代一下啊!
好在剑术课程已经走上了正轨,庞煖的突然离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份了。不论好坏,狐婴已经在列国间有了点名气,如果突然出现在临菑,肯定会被朱氏的人盯上。
或者找个人假扮我?这个主意倒是不错,问题就在于一时半会找不到那么可靠的人,而且我牙尖嘴利已经被人传开了,扮演难度太高。
就在我一筹不展的时候,有个貌似很轰动的消息在墨者大营里传开。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像是染上了某种疾病一样,变得心不在焉,浑浑噩噩。我感受到了这种诡谲的气氛,叫来了南郭淇。
“夫子不知道么!”南郭淇瞪大了眼睛,“是越女社到了临菑!”
从未听说过……什么越女社?我茫然问道。
“十年前,越国不是被楚国灭了么?”南郭淇激动不已,好像被灭了的越国全都封给他了一样。不过在他指手画脚唾沫横飞的介绍之下,我也知道了这个越女社的来历。
越国灭亡之后,有一位传说是末代越王无强的女儿的女士,收拢宫中的侍女、优伶、百戏之人,组建了一个叫做越女社的女性为主表演团队。这个表演社团成立五年来,越来越受到了楚国权贵的喜爱,尤其是现在楚王熊槐的支持,使得这个社团规模扩张得极快。这次她们来齐国,正是受到了孟尝君的邀请。
提到了孟尝君,我内心中自然就响起了警报。这人简直就是战国搅屎棒,哪里都要参和,动不动还要挑起战争。而且他背后还有一股可以和陶朱氏对抗的隐蔽势力,不能不谨慎对待。
而且把死士混在女乐之中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虽然没成功。
“你们这么激动干嘛?”我淡淡道,“难道你们还想去孟尝君家观赏百戏不成?”
“越女社的人在街头摇铃传告,要在五日后在大社庙搭台出演,谁都能去看。”南郭淇道。
我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好奇。这个时代就是个垄断的时代,非但知识和生产资料自然资源被贵族们垄断,就是娱乐也都是贵族的特权。我也算走了不短的路,从未见过有街头艺人之类的自由职业者。这种人往往是被豢养的奴隶,托庇于大家豪族,代代相传。想开时代风气之先的人,必然有自己的目的,单纯想做先驱的往往会成为先烈。
而且这么一支受群众喜爱的社团,居然没有被楚国的贵族们瓜分吞咽,本身就很可疑。
再说,齐国百姓是怎么知道她们的?为什么这么期待?
“这几日就暂时休学吧,”我道,“反正大家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南郭淇面露纠结,道:“夫子,这……”
“两利相权取其大,”我笑道,“传下去吧,我一时死不了,那个越女社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走。”
“多谢夫子!”南郭淇兴奋道。
“真不明白你们,”我叹了口气,“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
“不会的,夫子。”南郭淇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黄牙,“真的不会。”
很快我就知道了南郭淇为何能够如此肯定大家都不会失望。临菑的大街小巷里,都在传说这个社团的各种故事。我走在临菑街上,人群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个侏儒,蹦蹦跳跳地唱着越国的歌谣,开着略显低俗的玩笑,最后不忘告诉围观的路人,某日某时在大社庙有越女社出演。
我对于侏儒不感兴趣,尤其厌恶那些人拿侏儒的残疾取乐。即便没有停过一次脚步,我还是很快听完了整则广告,因为密度实在太大了。
除了侏儒之外,更令人震撼的是身穿吴服的越地美女立街献唱。吴服看似和神衣相类,其用料更轻薄,或是浓艳,或是素雅,衣领宽松略略高出,好露出女子雪白的脖颈。她们三三五五聚在一处,柔媚的女声合唱令齐国男子神魂颠倒。我原本不想驻足的,但还是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听完了一曲。
这种大规模的市场饥渴度培养实在很高明,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激动。寻常人家上哪里去享受这样的娱乐活动?如果说现在是个娱乐饥荒的时代,那么越女社就是在赈济灾民。
三天后我也想去看看了。
当天我从临淄城回到宿处,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逛街没能解决我身份的问题,但是总算舒缓了近日来的疲惫。刚进门就看到滦平在等我,身边放着一柄木刀。这些天他们都必须补习剑术,除了南郭淇,各个都累得够呛。
“夫子,”滦平一丝不苟地行礼,“适才孟尝君遣人来送了邀函,三日后过午在府中设宴,诚请夫子赴席。”
“孟尝君回来了啊?”不知道那个搅屎棒又去搅合什么事了,我道,“明天找人去说一声,就说我会去的。”
上次见田地并没有看到孟尝君,这种事我也不能多问。后来跟苏秦聊了才知道孟尝君当日还在薛城,不日便回临菑。这个“不日”,大约是十来天。虽然有薛城的不悦经历,但是我对于中午赴宴并没有抵触。干嘛要抵触呢?有吃有喝,说不定还能了解一下他那个悲催的小政变进度如何。
齐国在威王时代确定了黄老学派的官学地位,君人者主动增强了相权,放弃了小部分君权。这是东西方的意识形态差别,此时的秦国正努力加强君权,建立封建中央集权。相比之下,齐国的相邦孟尝君田文就要比秦国的楼缓要强势得多。
田文也毫不介意地展现自己的强势一面,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他在府中摆下了三百席,让自己的门客与诸贵分庭抗礼。在他豪宅的庭院里,已经搭好了演出用的木台。今天的筵会更像是越女社的首映礼。
我作为学者,跟稷下学宫的一些夫子门坐在一起,并没有见到孟尝君本尊。里面就有邹衍和浩生不害。浩生不害没见过我,不过邹衍却是去听过我讲学的,还差点成功地为难了我,便与身边的浩生不害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我朝他们微微欠了欠身,他们也长揖回礼。
越女社的演出很快就开始了。上来先是歌舞,并没有出奇的地方,也的确只能说是东南蛮国的王家水准。孟尝君高坐主座,面无表情。等歌舞过后,上来几个侏儒,在台上摆出种种惹人发笑的姿态,说些奉承的吉利话,倒也惹得下面哄然大笑。我很难理解这样毫无内涵的笑话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纯粹是在残疾人身上找优越,太可悲了。
在侏儒的串场之后,越女社的压轴好戏开始了。我在赵国身居高位,游走女闾,自以为见识的东西已经不少,到此刻方才知道自己果然是井底之蛙,原来杂技早在此时就已经有了雏形。看着年轻的女子将身体扭曲得如同麻花一般,我的嗓子就像是被勒住了一样。继而又有人上来表演吞剑、履火,侏儒们再次上台绕着表演者跑跑跳跳,与其说是热闹,不如说是混乱。
原本还挺期待的演出让我头皮发麻,已经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正好有几个儒家的夫子退席告辞,我也想混杂其中一起走,只见空中飞出一条绳索,两个壮汉攀梯而上,将绳索固定在高柱两端。几个女子身材轻盈地踏上绳索表演高絙,在数指宽的绳索上行走坐卧,偶尔还要翻个跟头。
我被这个节目吸引,不由又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出来一个头顶长长竹竿的男子,**着上身,屈膝扎马,几个小女孩踩在他的大腿上一蹬而上,顺着竹竿往上爬去。这个节目叫《寻撞》,也是整场的最高潮。前后有五个女孩攀上了竹竿,只用一手一脚将自己固定在竹竿上,做着各种动作。
整场杂技就像一个大菜场,看完了寻撞我就借口更衣,顺势告辞而出。在走出孟尝君府宅之后,我突然想到了陶朱公给我的名册,里面貌似有一家髢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