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一一八章 墨社(五)
髢坊就是制作假发的工坊。周公作礼,对于发型发髻都做了规定。如果天生发质不好,或者年老发衰,就只能用“髢”,也就是假发。
在春秋时代,假发开始风靡贵妇阶层,用来使自己的头发更加浓密或者乌黑。《左传》里就有一则史事,卫庄公在城墙上看到戎州人己氏的妻子头发甚美,就命人把她的头发强行剃掉,制成假发给自己的夫人吕姜作为装饰,称为“吕姜髢”。
陶朱公给出的这家髢坊来头不小,历代都有人在周室担任“追师”,专门负责为周王后制作假发。
我为什么不能用假发假须来变回狐婴呢?反正这里也没人见过他。何况现在男人用的假发假须也很多,受了髡刑和宫刑的男子,但凡家里有点资产的,都会买假发假须遮丑。
考虑了一下,我把这件事交给了周昌。周昌是个很仔细的人,他知道作为墨者去买假发必然有一些隐秘的目的,所以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让一个信得过的门徒去买。不过一个时辰,我就拿到了撞在木盒里的假发和假须。不知是省钱还是周昌另有用意,这顶假发居然是花白发色,假须倒是乌黑的长须。
有了这些易容的道具之后,我反倒不急了,先取了沙盘设计九尾白狐的形象。这段时日的墨徒生活,让我的动手能力强了许多。我找了一块玉石,将写意的九尾白狐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刻了上去。因为用的是阴刻,只要涂了朱砂之后就会在帛布上出现一只被血红色包围的白狐,九条尾巴飘荡竖起,感官上还是挺有震慑力的。
我轻轻抚摸着这枚九尾白狐印,想起了苏西,想起了那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回忆而带来的添补已经让那天的噩梦越发完善,一些原本不该我能看到的场景也被我脑补完善,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将我往意识的深处拖拽。
直到我被自己憋得气闷,方才常常换了口气,将白狐印仔细收好,坐在筵几前,再度变回了墨燎。苏西的影子却没有退去,依旧徘徊在我脑中,直到我昏昏睡去。
过后的几天里,越女社并没有离开的迹象,而且还传出了要在王宫表演的风声。我手上关于越女社的消息也越来越多。虽然停了几天的课,但是机关场上的人却更多了,大家很喜欢寓教于乐的物理实验,百做不厌。我顺势将墨氏度量衡推广出去,并非强迫,只是一切物理、化学的标准单位都按照墨尺、墨寸、墨升等来算。
开始很多人觉得麻烦,还要将这些尺寸换算成齐国的衡制。后来为了方便,也为了赶时髦,这些学子口中渐渐将墨氏衡制视作默认标准,凡是说尺寸升斗,必然是墨氏衡制,反倒是原本的官方单位成为了“齐尺、齐升”。
当前的度量衡制十分复杂,不说一国一制,甚至就连豪族都有自己的衡制。有时候一闾之内就有好几种计量标准。墨氏衡制在如今这片衡制的海洋中只是微末一粟,不过我相信最终它会长大,因为墨者才是推动这个时代进步的最大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我甚至会迷失自己,以为自己真是个虔诚的墨者,以至于变回狐婴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尖锐的刺痛。
庞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在稷下学宫外租下了两套房子,其中暗道联通。一切工程都是几个最早的墨徒自己动手,安全可靠。随着墨社被诸侯血洗的往事慢慢散播开来,大家都不觉得我这么做是多此一举。他们甚至觉得应该多准备一些秘密据点,以免惨剧重演。于是我就在暗道中的暗门里完成狐婴和墨燎之间的转换,每次从暗道中走到阳光下的时候都有种重生的感觉。
几个月不见,小佳已经长大了。记忆里的柔弱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个目光坚毅地大姑娘。我一直忽略了一点,苏西之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对于小佳来说何尝不是呢?
“夫子!”小佳见到我就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赵牧赵括在一旁茫然无措。
我双眼蒙着黑纱,能够隐约看到外面的情形,外面看我却像是瞎子一样。我伸出手,轻轻招了招。小佳挪到我身边,将头放在我手下。我轻轻摸着她的头,道:“别哭了,我一点事都没有。苏西有一支金簪留给你。”
“我不要!”小佳哽咽道。
“你这样让我很不放心啊。”我叹道,“是我以前没有跟你讲过制心制情的道理么?”
小佳缓缓止住了哭声。
我又让赵括给庞煖磕头,算是正式过入庞煖门下,以后就要叫我师伯了。虽然时日不长,赵括还是对我流露出不舍之情,只是对剑术的追求让他更倾向于庞煖。跟三个孩子聊了几句之后,我便让他们先下去休息了,只留下庞煖。
“我要重开墨社了,”我道,“孟尝君最近一直留在临菑,我担心会有异变。”
“好啊,”庞煖一脸呆滞,“要开就开呗,反正你已经是一代宗师了。”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百家争鸣早就成了战国的时代标签,大家都看到了所有学者无拘无束地阐述自己的思想,却被这种光芒误导,忽略了包围着光明的黑暗。在这个没有人权的时代,只要君人者一句话,就会掀起滔天血浪,没有任何势力能够在强大的军队面前幸存。
要想保护自己,只有借势。只有让君人者投鼠忌器,方能游走在各种势力之间。这本是纵横游说之徒的把戏,但是要想成事不借势就势必会被碾压。
“你要借谁的势?孟尝君?齐王?”
“越女社。”我淡淡道。
在我简单的介绍了一番越女社之后,庞煖露出疑惑的神情。他问道:“怎么听上去这个越女社不过就是一群……一群……一群那个,有什么势可以借?”
“别看不起她们啊。”我叹道。
越女社的来历并不神秘。她们的大老板叫做“青主”,对外宣称是越王之女,正儿八经的公主。在来齐国之前,她们在楚国境内演出,游走在楚国公卿之间。
“难道你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么?”我问庞煖,“越亡于楚,她作为越国公主居然一直留在楚国营生。而且这个私社居然多年来没有被那帮贪婪的贵族霸占,她们手里的底牌是什么?有没有更大的靠山?此次来齐国的目的是什么?”
在我的连珠发问之下,庞煖一脸震惊:“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怎么给你说得这么复杂可怕?”
“天下事都很简单,”我道,“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复杂可怕的,可怕的是看不见简单的东西。”
庞煖无语了。
我知道以庞煖的性格是不会注意这些枝节的,跟他说这些完全没有意义。之所以要说这么透彻,是因为需要他帮我去办件事——邀请越女社青主。
我不是妄自菲薄,不过狐婴的名头真还没达到一呼百应的地步。这种情况下,只有找个能引起别人瞩目的人去,给“狐婴”多加点印象分。这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深信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道理。
庞煖就是能够引人瞩目的人。他的性格张扬不羁,却又不让人讨厌。气质灵动,其中又活跃着恶作剧似的顽皮。他要是晚生个三千年,就算不能成为当红小生,也是个倾倒花丛的小情圣。
“今晚么?”庞煖问我。
“呃?会不会太晚了?”我觉得还是白天见比较有礼貌,不过拘于身份的问题,晚上见面倒是不容易引人注意。
“你们见不得光。”庞煖说着就出去了。
这话真伤人,不过倒是实情。
等了片刻之后,我听到了庞煖的脚步声,比平日的要沉重许多。我系上了黑纱带,就像个盲人一样坐在筵几之后。透过薄薄的黑纱,我看到庞煖推开移门,大步走了进来,肩上扛着一个麻袋。
他又在搞什么鬼!
麻袋被他扔在地上,扭动着,里面发出呜呜的声音。
庞煖抽出剑,割断而来麻袋扎口的绳子,一个身穿长袂舞服的女子蠕动钻出麻袋,身上被绳索一圈圈绑起,就像是个人棍。庞煖用剑挑开了她嘴上的蒙布,收剑回鞘。
看到女子大口的喘着气,我继续装瞎子。
这跟我之前所想的不怎么一样啊!搞成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跟人家谈合作呢?就说“一切都是误会”?
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