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五四章 故里(三)
铜镜里的尹伯骁是个头发扎得很紧,几乎拉起头皮的中年人。他额头高挺,好像装满了智慧。鼻梁中平,没有下凹也没有突节,鼻翼却有些扩张,使得鼻头颇大,有些丑陋。眼睛的大小并没有过多的变化,但是眼角的鱼尾纹却展现出岁月的沧桑。更别说整张脸上都用蜡做出了皮肤粗糙和微微的皱纹,简直巧夺天工。
“精研兵法之人,必然看破生死,故而不苟言笑。”魉姒严肃道,“常年独处思考,所以嘴角有些下吊,嗯……还可以修一下。”她又抹了一点跳出来的膏液,抹在我的嘴角上。
“不错。”我对魉姒道,“这个妆能持续多久?”
“只要不洗就不会掉。”魉姒道,“不过睡前最好洗掉,否则皮肤呼吸不畅,日后就不好上妆了。”
你是不是要闹出个卸妆水什么的?
“教给小佳。”我道。
“小佳?噗,她可没这个才能。”魉姒嗤笑一声,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主公,臣下想留在你身边,为你上妆易容。”
哦?这才是你用心摆弄了个别人掌握不了的妆术的缘故吧?
“你舍得离开越女社?”
“没什么舍不得的?为了复国我已经舍弃所有的东西了!”魉姒坚定道,“之前我只以为主公是个夸口的两舌之士,难成大器,现在才知道臣下有眼无珠。妾想跟随主公身边,学习识人用人与计谋智略之学。”
我虽然喜欢听人说实话,不过你也太过实话了。尤其是前面那段“夸口的两舌之士”什么的,让人听着并不是很舒服。
“越女社的事不要放下。”我道,“你们先留在邯郸吧。给你五年时间,手下那四位大主都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你再放手越女社的事。”
“是。”魉姒端正坐好,“这段时间里,除了给主公上妆,还请主公许臣妾随侍左右。”
“放肆!”小佳厉声喝道。
魉姒毫不示弱地迎上小佳的目光,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道:“主公正当壮年,未有子息,难道留你这么个小孩子伺候么?”
喂喂!这话说得太露骨了一点吧!
“我天葵已至,就算要伺奉枕席也可以。”小佳毫不示弱道。
小佳,你怎么也学得这么豪迈了!
“我是越国公主,主公的长子怎么可以是奴隶之后!”
“我家是中山国世卿,比你一个蛮国公主不知高贵多少!”
“我于越国乃夏后氏之后,奉大禹的祭祀,霸伯一方,乃华夏正朔,岂是你鲜虞狄种之国能比的!”
“无知!我中山乃出自姬姓,为西虢国君季子白之后!想你蛮国之女,定然不知道西虢国乃文王之弟虢叔的封国,历代国君都是周室的卿士,兼任三公!”
喂喂,炫家世是很不好的习惯,而且你们这是在争宠么?
我无奈地看了看小佳,她整张脸胀得通红,带着气愤的红晕,连两腮都鼓了起来。魉姒横眉凝视,倒算面不改色,却像是一只好斗的母猫。两人相视对抗,好像只等一个契机就扑上去将对方撕裂。
这一刻,我好像看到了苏西坐在我身边掩嘴偷笑的样子。
“你们两个,放肆了。”我淡淡道。
小佳伏倒在地,表示惶恐。魉姒直挺挺地坐着,将怒意转移到我身上。
“魉姒,你只有作为越女社青主和越国君才对我有意义,不要把念头打到我长子头上。”我毫不客气地对魉姒道。
魉姒身形晃了晃,倔强道:“臣妾明白了。”
“退下。”
魉姒拜了拜,头也不回地起身推门出去。
我看了看小佳。小佳的呼吸急促起来,依旧伏在地上。
“小佳,”我柔声道,“你和小翼到我这里的时候还只是小孩子,转眼工夫就已经是大姑娘了。”
“是。”
“起身吧。”我让小佳起来,方才道,“我让你冠狐氏就是把你视作女儿,没有人能动摇你在我心中的意义,你完全不必跟别人争什么。”
小佳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嘴唇嚅嚅,吐出一个“诺”字。
“早点去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我起身上前摸了摸小佳的脑袋,拉她站了起来。
小佳默然往门口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对我道:“夫子,你还在想着苏西主母么?”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苏西了,好像她真的退出了我的世界。
“快去睡觉!”我装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挥去了脑中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身影。
真的,我这才发现苏西的面容已经开始模糊,就如同蒙着一层水气。她非但肉身离我而去,就连魂魄都要舍弃我么!
我靠着筵几,回忆从初见到分别时的每一个瞬间,回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回忆她的琴曲,回忆彼此的温柔……在回忆之中,天色渐渐放亮,外面传来仆役清扫的声音,我恍然而醒,该去准备上朝了。
连瑞早早就坐在了车里,虽然“主公”应该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但他知道自己只是表面上的“主公”,连影子都不算。我坐在副车的尊座,跟庞煖袁晗一车。前面的主车上是连瑞和徐劫,以及站在车帮上的侍从赵括赵牧。后面还有一辆车,上面并不坐人而是堆着新城君可能用到所有日常用品,上至香炉下到换用的衣裳,甚至包括打包用的食盒,一应尽有。
我隐隐中竟然有些嫉妒,哥当年上朝的时候哪有这样的待遇!
我虽然是主公,不过徐劫比我还晚到。谁又能说他什么呢?他都一大把年纪了!
等徐劫到了,三辆车组成的车队缓缓驶离高冠里,往王城驶去。小别邯郸两年,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没有变,我甚至有种错觉,在途径的路上还能看到当年我上班时碰到的百姓。他们也丝毫没变。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两年时间似乎不比两天多多少,一切漫长都是错觉。
直到驶出城门,我才发现邯郸的确变了。不知道是哪位重臣说服了赵王,在城外动工,要重修一道长郭,将王城一并包进去。按照周礼本就是内城外郭,不过自从城池越来越大之后,除了韩国使用这种的建筑模式营造都城之外,没有一个稍微大点的城市是这样制式。这种劳民伤财又没多大意义的工程,要是有赵雍压着肥义管着,绝对不可能上马。
当然我也管不了这事,谁知道这个工程之后有多少交易呢?好在赵氏一向善待百姓,从头到尾修建了万里长城的三分之一长度,国内却没有什么怨声就是明证。既然有人想折腾就折腾去吧。
因为要修城郭,连带着从邯郸城到王城的道路也得修缮。这就极大影响了马车的速度,连瑞几次三番回头看我,我懒得回应他,默然不语。这人的性格浮躁,思维不缜,说是中人之资都过奖了。有时候他的迟钝和不经大脑思考简直能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十分担心会穿帮。
我们的车队虽然受到了影响,但是别的大臣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况新城君只有旁听的资格,坐在重臣们的身后,就算迟到一些也不太会引人注意。至于我们就只有更靠后了,我也是坐在了旁听席的亚席才知道,原来朝堂上还有阶。他们都是坐在阶上,我们这些门客都坐在阶下。难怪当年我没看到朝堂上有多少人,原来都是这么藏着的。
坐在阶下就需要仰天四十五度才能看到那些大人物,我一个个辨认着当年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沙丘之后,赵王何拜平原君赵胜为相,大约成了史上最年轻的相邦。李兑出任大司寇,看他那副德意志满的模样,他真该感谢我为大司寇捞到了那么大的权柄。至于那位沙丘的主角,最大的利益获得者,他出任了自从武灵王赵雍秉政之后就没人出任的官职——左师。
当年肃候设立三师辅佐国君,左师是最为尊贵者。即便史书记载,也要用“左师公”这样的敬称。赵成的席位也十分醒目和特别,在赵王何之下一阶,显示出其高于百官的超然姿态。
赵成来得最晚,大摇大摆地朝已经坐定的赵王何长揖行礼,然后自顾自走上自己的席位,静待左右侍从上来服侍妥当,方才对百官道:“今日朝会,可有大事要议?”
朝堂上新老参半,总而言之还是老人更多些,位次都有不同幅度的上提。新人大多还是坐在大门附近,显然只是递补进来,在沙丘中并未立功。我能记得的人中,剧氏的进步最大,剧方以一介肆师进展飞速,已经做到了李兑的左位,只是不知道得了什么官职。还有一个老得几乎要断气的老人与剧方对面而坐,我似乎见过,却又不确定。
“臣李兑有言进于大王、左师。”李兑长坐起,“如今国中犯法之徒日增,臣请大王再次充实警士人手。且为”说罢,李兑又坐了下去。
赵成没有接话,只听赵何疑问道:“奉阳君自任大司寇以来,所报罪大恶极者四十有三人,处死刑者三十八,八议后改流刑者五,如此重刑之下为何淫民日增?寡人听说狐婴在任时,廨中不闻笞杖之声,而外无敢试法之徒,这不才是大司寇所应该做的么?”
我不知道李兑提请充实警士的目的何在。是真的警力不足,还是有扩张势力的想法,或者两者皆有可能。廉颇带走的都是警士营精锐,留守者不是事务警吏就是老弱不堪重用者。而且如果有一支强悍的警力握在手中,起码在邯郸是很安全的。
警力调动可不需要虎符。
不过赵何的反应倒是让我吃惊,两年不见他成熟了许多,看来压力之下人的进步会更快一些。
这么打李兑的脸,真的没关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