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五五章 立身(一)
“大王,”赵成缓缓言道,依旧是那副老而不死的腔调,“当年警士营参与谋叛,大部出逃为盗,国中仅有老弱不堪用者百人。大司寇所请,倒也是实情。”
赵何点点了头,依旧没有同意。
只听到赵成话音一转,又道:“然而国人苦于大司寇之重刑久矣!狐婴虽死,然其法政之书多有流传,大司寇当可效法。岂不闻诗曰: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看来我没有死的消息还没传到赵国……慢,说不定已经传来了,只是赵成不愿意承认罢了。过些时候就该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恐惧了!
“狐婴之学,实属妄谬。”李兑长坐揖礼道,“臣听闻,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测。狐婴颁法令于市井,扬审断于黔首,使民不畏法,以致于国中多刁民。臣以为狐婴失之于宽,固用猛济之。”
我真是庆幸啊,回来第一天上朝就能听到有人因为我的思想而争论。所谓君子疾身后无名,可见我身后在一定时间里都会继续有名。
“用法之事当由大司寇断定,”赵何开口道,“然先王在世时十分信任狐婴,寡人也以为狐婴之法不当遽废。”
什么叫不当遽废?就算缓缓废除也不行啊!
开玩笑!那可是能让你们赵家坐享天下的上上之法啊!
不过没人能听到,我也不可能喊出来。现在朝堂局势不明,我在司寇署的嫡系都被闲放,远远未到在朝堂上打阵地战的时候。不过今天赵成的反应很值得人玩味,他并没有支持李兑,反倒在言语之间还给李兑穿上了小鞋。难道是分赃不均产生了间隙?还是说一山难容二虎?
“自狐婴身死兽吻,至今犹在讨论狐法的废用,实在无谓。”赵成道,“大司寇若要以猛药纠济狐法之宽也无可厚非,但当谨记善抚百姓。”说罢,他望向正牌的赵国相邦平原君。
平原君就如没看到似的,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这种沉默是仅仅因为涉及到了狐婴还是一种朝堂上的常态,反正早在沙丘时就离间过他和赵成李兑一伙。照现在这样的瓜分,他应该是心存保留。
“总是讨论这些,寡人真是倦了。”赵何的确面露倦态,打了个哈欠,“警士的事,暂且放放吧,现在城郭工程还没完,还是专心些吧。”
你丫这是哪国逻辑?我怎么跟不上节奏了呢!警士跟城郭工程有什么关系!
“新城君,”赵何突然道,“在邯郸的生活还习惯么?”
连瑞没想到赵何会突然叫他,好像已经都睡着了,猛然之间张口结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让我坐在他身后都觉得害臊。在害臊之余,我更多的是害怕。谁会相信这样一个人能够有决断“贪污”新城郡,还让韩国不予追究,默认了新城归赵的事实。
“邯郸挺好的。”连瑞总算板直了舌头,对赵何道。
因为隔开太远,我看不到赵何的神情,不过却想象得到他的失望。
“邯郸当然好。”门口处传来一个声音,“大王问的是你如何,话都听不懂的人居然也能封君。”
朝堂上要想说话必须有点身份。虽然大佬们让小弟一起出席,但绝对不是说谁都可以发言的。难道那些身穿黑衣的卫士是装样子的?他们可都是实打实的战士,随时可以拔出剑将人砍成肉糜。
尤其是说这种不友善的言论,当真是他自己胆大么?
若他真是胆子大,我倒很想认识他一下。
不过我估计他更多的还是受人指使,当堂试探。这也是人之常情,每个进入固有圈子的新人总是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弹压,首先是告诉你不要张狂,其次是看你有多少斤两,配得上什么待遇。人类啊,哪怕再过三千年都脱离不了动物时代养成的习惯。
徐劫坐我旁边,一直保持着似睡非睡的状态。他那把年纪在,谁能说什么?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有当宝贝养着。不过此时,他却拉了拉我的袖子,好像虽然脸上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却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信号了。
我心领神会,朝后看了一眼。庞煖和袁晗都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见我回头,都用一种跃跃欲试的目光看着我。我看了看庞煖,这家伙出手有些太惊世骇俗,就由袁晗试试那人的分量。
袁晗天生神力,跟着老猿在林中长大,搏击技巧颇有野性。跟庞煖认识之后,多加改良,之听庞煖说他手下不俗,我却还没见识过。见我朝他点头,袁晗一个腾跃从坐席跳到了堂上,凌空翻了个筋斗,引来满堂惊骇。
“谁个敢辱俺主公!”袁晗站在堂上,一振筋骨,发出似有若无的骨节响动,身上肌肉快快坟起,大有撑破衣服的骇人之势。
我知道他平时并不常用这等市井俚语,不过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礼,他故意装出粗鲁不文的模样,让人以为他只有肌肉没有大脑。我早就说他粗中有细!
黑衣卫士颇为紧张,持戟下陛,护住赵何以防袁晗暴起。四周又有执殿武士聚拢过来,门口也有戈士封门,弓弩列阵。整个朝堂如临大敌。有些反应快些又有武力的门客,纷纷站起护住自己主公左右,以免遭池鱼之殃。
袁晗朝之前出声那人的方向暴喝一声:“谁个刚才胆敢辱俺主公!敢说不敢认的鸟蛋也算是赵人么!”声爆如雷,在宫殿中竟形成回音,震得人耳膜发痛。
我望向平原君,那厮眼中**焚烧,就差高声喊一句:“壮士跟胜回家吧!”
李兑面色铁青,嘴唇紧抿,不知道是不是他安排的人试探连瑞。赵成坐在远处,好像没看到一样。赵何右手撑在筵几上,左手搭在竖起的膝盖上,貌似饶有兴致。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看人比剑、搏击,见血就兴奋,现在偶发这等娱乐活动怎么可能出言制止。
袁晗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转身朝赵何行礼,朗声道:“请大王恕罪,想必刚才是俺听差了。朝堂乃君子议政的地方,怎么可能有那等骂了人不敢认的鸟蛋呢?这种鸟蛋连做人都不配有两个卵子,何况出仕侍奉大王呢!”
赵何坐正身姿,道:“今日执殿者谁?”
“臣韩彬,拜见大王!”从门口进来一个散发着英气的身影。
我脑中一闪,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
当年我去沙丘是赵雍调派黑衣卫士护送,这个韩彬就是黑衣之一。当时他缠我缠得紧,我还给了他几页兵法,没想到两年不见竟然长成大人了。
“适才是何人出言无状?”赵何问道,并没有多大的情绪包含其中。
“是下大夫皋安门下。”韩彬直截了当答道。
“请大王恕罪!”一个身穿灰色襦裙的中年男子连忙离席,来到堂中长跪拜礼,道,“门下管束不严,还请大王恕罪!新城君见谅!”
这人是个生面孔,不知道是哪家的门客提拔上来的。我见他道歉得如此果断诚恳,貌似不像是想故意找茬。不过如果是出于试探,那么这个程度未免有些太轻了吧。难道真的是那个二逼青年一时痰迷心窍胡言乱语?
“主公!”刚才出言无状的声音响起,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站了起来。因为逆光,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直到他健步走到堂上,我才看清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说实在的,我之前最讨厌别人以貌取人,但是看到他,我自己都不忍不住在心中叫一声:“好壮士!”
这样一副正气凌然的容貌,岂是李兑那种小人所能驱使的!
嗯,以上是我一时感性,岂是容貌和人品完全没有逻辑关系。只是我越来越相信相由心生,所以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刚才正是某家出言辱了新城君,你待怎地?”那人毫不畏惧对袁晗道。
“你敢辱俺主公,俺自然要教训你一顿!”袁晗说着望向我这边。
我微微摇头。
我还记得袁晗力斗猛虎的故事,虽然没有看到,但也算是我的亲身经历。那个出言不逊之徒虽然英伟,但是看着也不像是能跟老虎相斗的体格。如果坏在袁晗手里,实在有些可惜。对方的主公只是个下大夫,不知道能否挖掘过来。
既然要在朝堂掌握权柄,光有忠心耿耿能力超群的门人是不行的,更得有不一定那么忠心,但是能力也不错的人加盟。
袁晗朝我点了点头,想必是明白自己得留下他的性命。
那壮士道:“原本是我唐突贵人,但是你要教训我,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多说无益!”袁晗暴喝一声冲了上去,双手铁牢一般向那壮士的肩膀锁骨扣去。
那壮士身体突然一沉,避开了袁晗的一抓,猛然向前扑去。我虽然是旁观,但是看到这一幕就像是自己被扯入了战圈一般,浑身寒毛尽竖,恍惚间听闻虎啸之声。
袁晗见状,叫了一声:“好扑!”说话间,他双手做虎爪之势,腰身向后一弓,整个人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张弓似地,轻而易举的便化解了那壮士的虎扑。当两人身体接触的一刹那,袁晗猛然将腰向前一挺,双手同时扣住了那壮士的腰眼,大喝一声,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袁晗身高一米九有余,那壮士也足足有一米八以上。两个在这个时代可以算是壮汉的男人在朝堂上的这惊世一抱,竟然引得围观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我这样的外行人士也看出来了,那壮士被袁晗抱住,双脚离地已经失了根基。袁晗要是想置他于死地,只需要一个抱摔就能让那壮士骨断筋折,横死当场。余光之中,赵何已经站了起来,大有拉开袖子高声鼓舞的意思。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脏竟然提到了喉咙口,不由压抑下去,暗道:袁晗不会杀他的,最多把他扔远点。
还不等血气尽数压下,堂上两人却又让我把心眼提了起来。那个壮汉竟在空中回手勾住了袁晗的脖子。只要袁晗将他摔下,势必会让他借力将袁晗的颈椎拗断。让袁晗放水是我的意思,但是那人会放水么?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袁晗整个人向后倒去,只有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不动。
这个我认识,传说中的铁板桥!
只要那人敢发力,袁晗就能让他先一步脑浆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