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二零六章 年尾(三)
“竟如此神奇!”魏无忌惊讶地接过图纸,一页页翻看。
我见过那本图纸,虽然纸张粗糙,制图也不算规范,但的确让我这个门外汉一眼认出那是“图纸”。不过周昌省略了一段,工匠们并非依图而建房屋,只是依图而建模型。最后开工的时候,还是按照他们的老习惯把模型拆了,等比例放大建造房屋。
不过这样一来已经打破了营造行业的知识垄断。
在这个时代,只有经验丰富得了真传的老师傅才有水平制造模型,绝大部分人都只能打下手。在我看来,学了三年的学徒和学了十年的学徒,在手艺上并没有多大的差距。后面七年的学徒生涯,其实是给师傅打工,外加靠重复工作缓慢地积累经验。
有了图纸就不一样了,只要有点数学基础,有一套墨尺墨衡,外加一点悟性和钻研,靠图纸就能自己搭建模型,然后拉起一干人就是个工程队。只要严格按照图纸来,房子绝对不会倒。
这能够解决多少人力出来!
当时我拿着图纸,十分激动。
不过现在我却又有点担忧。华夏文明,包括附属的蜀文明、楚文明,都已经进入到了精英传承的阶段。准确地说,是刚刚走出血脉传承,进入精英传承,建立起血脉之外的道统体系。在这份图纸出现在我手里之前,我本人就是精英传承中的受益者,所以感触不深。当我拿到了图纸,看到了无数大龄学徒工被切断了知识垄断的束缚,自然也就看到了精英传承所受到的动摇。
我没有能力从更深层次地分析这种动摇对华夏文明日后发展所带来的影响,不过未来能够看到的优势是劳动力的解放,副作用则是学习态度的浮躁。
虽然多花了七年时间机械性的重复,对于技术没有什么提高,但是对于心理却是一种磨砺。只要经受了这种磨砺,人就能沉淀下去,不会被外界的五光十色所迷惑,将自己承载的技艺传给下一代。
我突然觉得我就像是个对文明进行了剖腹产的医生,又像那个揠苗助长的农夫。
所以看着魏无忌一脸兴奋和惊奇,我丝毫没有兴致跟他保持一个频道。
泮宫实在太大了。按照前世的规模,这里完全可以媲美一座211重点大学。一共由四个大建筑群主成,分为教学区、运动区、生活区、图书馆区。如果不是我的反对,十三郎还想挖掘一条人工河道,从护城河将漳水引过来,使之成为古典意义上的“泮宫”。
现在只有生活区还没有完全竣工。在杀了李兑之后,十三郎发了一笔小财。不过他本人一向不看重钱财,所以原本的计划随之扩充到了容纳一千人的规模。对此我都有些难以接受了,真有那么多学生来么?这才是第一年啊!
“不仅仅是学生啊。”十三郎坚持道,“来求学的士子总不能孤身前来吧,他们的仆从杂役住在哪里?你聘请的博士、教授,也得给他们安排住所吧。这些人都是国士贤才,难道让他们自己动手干粗活?除了这些人之外,来探亲、访友的又有多少人?”
十三郎虽然没有去过稷下,不过他说得倒是跟我在稷下所见一模一样。一旦这个地区形成了文化中心,各种配套产业就会蜂拥而来。衣食住行,各种生活用品,甚至女闾……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卫星城。
作为一个经历过商品经济时代的人,我没有理由比战国人更保守。于是我同意了,而且还拨了一笔巨款,支持十三郎的升级版计划。这笔巨款巨到了惊动陶邑那位老先生,他特意派人来邯郸视察泮宫,然后在之前的基础上追加了一笔巨款,条件是给陶朱氏准备一片有潜力的地皮。
而且……“每年陶朱氏出资,凡是文理两院的前百名中均可申请,其在泮宫期间一切费用都由陶朱氏担当。不过等他们泮宫修业结束,必须来为陶朱氏效力。他们拿了几年的……呃,奖学金?就得为陶朱氏干几年活。”陶朱氏的代表如是说。
我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本来就该如此。不过为了我的学生考虑,我也要求陶朱氏必须保证学生的工作、生活待遇,总不能人家拿了几年的奖学金就跑去当奴工吧?虽然我知道陶朱氏肯定会把这些学生当宝一样捧着,不过还是青竹黑字写下来牢靠。
陶朱氏还是很有远见的,现在一个能用的知识分子多么稀有啊!即便是公卿大族都未必能招徕多少。人们总是看到战国梦辉煌的一面,某某人面见君主三言两语就获得了信任,好像奇迹总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他们却没想过,天下两千三百万人口中,有两千两百五十万以上是目不识丁的文盲。
这还是我的保守估计。
从我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赵国三百五十万人口中能有两万人识字就已经很不容易。考虑到瞒报丁口逃避税赋的情况,以及北方游牧民族无法统计,人口可能还要多一点,所以识字率还要进一步下降。
除去公卿大夫家族出身的人,真正的平民英雄能有多少?在我看来,即便苏秦都不能算。因为他其实是富某代,当初分家的时候他那部分家产顶得上一个小国国君!
在肥义府上休养的八个月里,我自己读了不少藏书,填补了许多知识空白。开始我还以为别的门客会比我强,谁知道还有人在府里混了三年依旧不识字的。如果有人坐在你对面侃侃而谈朝堂大事,最后要告别的时候突然拿出一份竹简对你说:“帮忙读一下这份朝简,上面写的啥?”——这完全不是我编造出来黑他们的故事。
唉,一提到这悲催的教育问题,我就一肚子怨气。
“夫子,上次夫子说要举行入学试,考场已经搭建好了。”周昌打断了我的怨想,“只是有人提出开放机关场,否则物理系的操作试太过不公。”
“即便开放了,入读物理系的也多是墨学弟子。”我道,“开放也无妨,不过要注意安全。”
“诺。”周昌应声,有些犹豫道,“夫子,还有一事,小学教师还是没有凑够。”
“不着急,慢慢来。”我道,“天下岂有一步登顶的美事?小学教师完全可以从泮宫学子里聘用。凡是兼职小学的学子,给予一些财物、图书馆阅读权限之类的优惠,不怕没人去。”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惊叹了。泮宫原本就是实行学分制,我完全可以把学分和校内权限联系起来。某些书只提供前面百分之二十公众阅览,要想看后面的内容,必须有匹配的学分进入匹配的楼层。想看得越多,就得有越高的学分。
嗯,设计学分的时候一定得空出来两百分,如果不参加义务劳动——比如支教、抄书、助教之类的活动,想毕业就得再修另一个系一半以上的课程!如果学分实在不够,就得捐书,若是图书馆没有的书,分数给得多点,已有的就少给点。
如此一来倒是能节约很多人力,尤其是在图书馆建设上。我只要一失眠,就想着得有多大规模的人群才能抄写出足够学生们阅读的书简……直接就昏死过去,屡试不爽。
“夫子所思所虑,果然周致!”周昌听了我的设想之后,抚掌赞叹。
我谦虚地摇了摇手,道:“墨学是泮宫的重中之重。还有件事,我得私下嘱咐你。”
“谨闻训。”周昌毕恭毕敬道。
“文学院博士是梁成,同时也兼任墨学教授,你知道吧?”我见周昌点了点头,又道,“墨社是咱们墨家的剑,泮宫墨学系就是墨家的盾。我已经把剑交给你了,但是盾我不能给你。”
周昌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看来他也看出我的布置了。
“墨学最大的敌人是谁?”这个问题我已经灌输过许多次了。
“是我们自己。”周昌流利道。
“所以,墨社的剑用来斩除墨家的敌人,更要斩杀本门的叛徒。”我道,“而墨学却是用来抵御外人的污蔑栽赃,以及防止内部的人心涣散。他们是墨学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根本所在,只能交给心地纯洁、毫无污染的人。你懂我的意思么?”
“夫子,”周昌有些惊愕,似乎难以接受我的直白,“夫子是说弟子的心地污秽么?”
“不,”我摇了摇头,“你心里有别的东西。这也是必然的,真正一心求学,不被名望美色权力所诱惑的人,这个世上并不多。所以孔丘也说:三年学,不至于谷者,鲜矣。而且,身为钜子,怎么能够心纯无物呢?”
“那……”周昌应该早就感觉到了我对他的期许。
“身为钜子,就要推广兼爱,在兼爱大同之前,首先得更爱自己的门徒啊。”我叹了口气,“你忘了我在齐国讲的那个故事了么?”
周昌点了点头,道:“弟子明白夫子的意思了,日后墨学教授必然与钜子互不兼任。”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