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iod.46 一叶障目
岫野椋跟在四木春也身后,沿着篱笆墙掩映的小路往里走,脚步声从砂石的缝隙里渗漏下去,被磨得稀碎。他们经过淌水的惊鹿,再从中潜竹子门转过来进入内露地,岫野椋在洗手钵边净了手。四木春也在躏口止步,岫野椋踩上挂刀石,轻盈地一步迈上广缘。她进入茶室,来到粟楠干弥的对面,搁下琴盒跪坐下来,端正大方,不见丝毫拘谨。
“久疏问候,干弥先生。”岫野椋行礼。
她裹着一身淡淡的血腥味,把鲜红的日落带入了茶室。粟楠干弥端详了她一会儿,才沉沉感慨道:“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承蒙您照顾。”她应道。粟楠干弥的目光随之滑向她搁置在身旁的琴盒,语带欣慰:“你终究也遇到了愿意为之开琴盒的心上人了啊。”岫野椋淡漠的神情都为之松动了一瞬:“是,我的心上人——他还送了我一把琴,我很喜欢。”
粟楠干弥默了片刻,他的嘴角又抿成了一道苍白的直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颇有些不自在地嘟囔道:“这可真是稀罕光景啊……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这里,听溟的女儿跟我汇报找对象的事啊……”
岫野椋垂下目光,没有接茬。粟楠干弥收敛起那一丁点微妙的尴尬神色,又恢复了那张深沉的面孔:“你既然来了,我就顺便问你些事吧。”“您说。”“最近那些人,是你处理的吗?”“……您可以这么认为。” “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粟楠干弥好像早就猜到了她会这么说,“后面那几个手法过于粗糙了,我想你父亲的教育理念不会容许你那么马虎随便。”岫野椋没说话,默认了。
粟楠干弥又问:“千叶水户家的大小姐,你和她还有来往吗?我记得你们高中的时候是同学。”岫野椋仍然保持沉默。粟楠干弥略一抬眼,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还是说,这和你的那位心上人也有关系?”
岫野椋坦坦荡荡地接住他的试探和打量:“干弥先生还是别再问这个了——”她语调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堪称威胁,“如果您还希望在一个比较和平的氛围里和我谈谈父亲的事的话。”
粟楠干弥哽了一下。惊鹿又响了。
岫野椋大体上也能猜到折原临也和水户清见这段时日里干了什么——从叛出粟楠会的关系者被杀开始,曾经名扬东京二十三区的处决者就化作一块厚重而难以触摸的黑幕再度笼罩了这座城市的暗面。而明日机组就借着“隐枪”这个名号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渗透池袋,在粟楠会周边浑水摸鱼地弄出些动静又迅速转换阵地,他们袭击的对象起初是粟楠会的叛徒,接着是那些偷摸做些吃里扒外的事的普通成员,最后才是有影响力的干部。
水户清见时隔多年回到池袋是有理由的,岫野椋心知肚明——在池袋,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有其相应的代价。水户清见只是又被利用了而已,只不过这次利用她的不是森岛直辉,而是折原临也。明日机组的所有行动都是在折原临也的指导下进行的;岫野椋甚至相信,水户清见会回来就是因为折原临也的策动,而她自己很可能也清楚这一点。
岫野椋想过,折原临也大抵是从梅雨季起就在谋划这一切了。他要削弱粟楠会的势力,就需要与之旗鼓相当的棋子,不是那些横行街头的暴走族、四处遍布的独色帮,或者高中生小混混打个群架一起去局子里接受辅导的水准,那些与他布置的舞台相比无异于过家家——他早就打算拉明日机组下水,警视厅的组对特别搜查队下到池袋恐怕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岫野椋没法告诉粟楠干弥,她的心上人甚至不惜彻底掀了池袋地下社会的这张台子也要对付粟楠会。岫野椋猜测,折原临也原本以为七年前,是水户清见在调停时主张岫野溟偿命才导致他身亡——而他当着她的面揭露这段往事,就是为了攻破清见的心理防线,利用清见对她的罪恶感和愧疚反过来向清见施压,进而操纵明日机组。然而水户清见道出的内幕远超折原临也的预计,岫野椋在想起七年前的真相后,意识到这是她破局的唯一机会,事态已经到了她不得不采取行动的地步。因为即便水户清见说出了真相:她非但不是岫野椋的杀父仇人,反而是被岫野椋杀死了亲兄的受害者——哪怕是在事实与原本的预计截然相反的情况下,折原临也依然成功地拉拢了水户清见,岫野椋察觉到这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虽说折原临也惯会操纵局面,但他很乐于见到充满随机性和人性的展开和结局,因此鲜少展露出如此清晰不容动摇的目的性——和他一贯的搭台铺路退后观察的风格不同,他这次甚至没有给水户清见选择的权利。
远望的神向着人世如此毅然决然地降落,必将招来毁灭。
岫野椋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可以一再地纵容折原临也,却不代表她能眼睁睁看着水户清见被稀里糊涂地卷进来。她没办法再坐视不管,放任事情朝着万劫不复的方向发展,她必须行动。
况且,她总要为父亲向粟楠干弥讨一个交代的。
一阵寂静后,粟楠干弥终于开口问道:“你想谈什么呢?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同我谈你父亲了。”“这也没办法,毕竟连我这个女儿都忘记了他是被我亲手射杀的。”她面色如常地说出旁人听来耸人听闻的事实。“我不希求你一定能理解——但洗掉你的这部分记忆对你来说会比较好,这是当时我和康复中心的医生共同的意见。”“我能理解,我对自己那时候的精神状况有充分的自觉。”粟楠干弥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那么,你是想问我什么呢?”
那一刻,岫野椋觉得粟楠干弥其实是知道自己想问什么的——也许这七年来,粟楠干弥一直都在等待她,等她有朝一日从谎言编织的牢笼里挣脱出来,等她来到他的面前,询问他。
岫野椋低声说:“我只是想得到父亲没能得到的答案。”
岫野溟挟持粟楠茜就是为了要一个答案,他要粟楠干弥背叛他的答案——换言之,这是粟楠干弥欠她和岫野溟的交代。
“您为什么允许他们对我实施洗脑?”她终于不带任何修饰地、直白地说了出来,“父亲那么看重干弥先生,您怎么能这么做?”粟楠干弥苦笑道:“事到如今,我告诉你答案,你会相信吗?”
“说实话,我不擅长、也不喜欢怀疑别人。”岫野椋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但立刻又恢复了无动于衷的样子,“既然干弥先生愿意同我坐下来聊,那么只要您给我一个答案,不论那是什么,我都愿意相信您说的是真的——我是看在父亲视您为挚友的份上。”
粟楠干弥一时语塞,他很不是滋味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语气复杂地感慨道:“你也长成了个出色的大人了啊……谁见到你如今的模样都无法相信你小时候是那样的孩子。”岫野椋觉得好笑,但无意询问在旁人看来她小时候到底是有多难搞,她根本就不关心。
粟楠干弥叹了口气。随着这一声叹息,茶庭的空气饱蘸湿意似的沉重起来,仔细去听便会惊觉惊鹿的水声都浸透了经年的、淤积不化的悲凉。
“不是我允许的。”他短促而低沉地说。
水响铿锵,禅意莫测,言尽于此。
岫野椋怔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是吗,原来如此……”她喃喃,“不是干弥先生,是道元大人啊。”
不是粟楠干弥首肯了对她的洗脑,而是当时粟楠会真正的掌权人,时至今日仍是粟楠会会长的粟楠道元,他们是听从了粟楠道元的指示,把她培养成了听话好用的杀人工具。岫野椋感到一丝微弱的疼痛在她的头颅里流窜,她面不改色地眨眨眼,忍耐下来,紧接着意识到,粟楠会对七年前的事编织的故事实质上是进行了因果的置换:他们说是因为粟楠干弥上位受阻,岫野溟才不得不为此牺牲;但事实恰恰相反,是岫野溟的死促使作为少主的粟楠干弥下定决心立即上位——岫野椋一下子就理解了粟楠干弥的意图。
“干弥先生是因为父亲的事,才决定要架空道元大人的吗?”岫野椋问道。
由于目睹了挚友被爱女亲□□杀的惨剧,一直犹豫不定的粟楠干弥才决意要不顾一切阻碍架空自己的父亲,由自己亲手把持粟楠会。
“不,把这些都一股脑推给会长未免厚颜了,我必须要说……会长对你做的决定,我从一开始就知情。虽然当时会长的话语权很大,但倘若我坚决制止,想必也不会到日后那个局面,可我什么反对意见都没发表,就那么默认了——我也犯了致命的错误。”粟楠干弥露出了耻辱的表情,“我低估了你父亲对你的感情,也轻视了你,孩子……作为你父亲的朋友,如今说来难以启齿,但我必须承认,这实在是非常可耻。”他向着岫野椋深深伏低。
“事到如今,就算你要报复,我也绝无怨言。”“您会这么说,就是料定了我不会报复。”岫野椋不留情面地戳穿。粟楠干弥无言以对。
岫野椋在僵持的沉默里想起,折原临也说过,让她和父亲最重要的记忆维持在平和安宁的样子,她不应该再动用岫野溟的枪了,更不可能用父亲的枪去报复他的朋友。她感到疲惫,心想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父亲离开她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啊。
“干弥先生,请把头抬起来。开枪杀了父亲的人终究是我自己……”她眼里本就不显张扬的那一星半点神采遽然黯淡下去,“我没有报复任何人的资格。”
“池袋的治安还是老样子,十年如一日的差劲啊……”“咔”的一声,葛原梦路利索地给压制在身下的暴力团成员拷上手铐,一边满是嫌恶地抱怨。苍川礼奈在一旁悠然地说着风凉话:“那还得请你们全员警察志愿的葛原家多多努力呀——不过金之助君我看是没救了,整天就知道追在无头骑士的背后疯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持证暴走族呢。”葛原梦路嗤之以鼻:“你对金之助的意见可真大啊——我知道你一心一意想把真珠挖过来做秘书,别做梦啦,我们真珠可是家里面为数不多头脑清醒、脚踏实地的好孩子。”“哈,我是挺看好小真珠,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葛原家最有意思、最值得期待的还得数宗司那孩子——”苍川礼奈话没说完,电话响了。
她接通电话后,脸上就换了一副表情。
“嗯,嗯……了解了。”她随口敷衍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什么情况?”葛原梦路问。“特别搜查队那边收到了警署联络,说是接到报警,一家叫‘乐影GYM’的健身房里,有个小女孩被掳走了——”苍川礼奈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最近池袋的警力都投入到治安巡逻了,人手非常紧张,所以就和特别搜查队联络请求支援调度——毕竟嫌犯好像是暴力团的成员嘛。”
“怎么特别搜查队也要看你脸色啊,你这个恶心的大黑幕!”葛原梦路一副非常受不了但又无可奈何的语气,但他停顿了一下,旋即整肃了面容,“这是你一直等待的那个机会吗?”苍川礼奈的鼻子里哼出一串轻快的笑来,眼底却是一片冷漠。
“谁知道呢。”她不以为意地说。
葛原梦路很清楚,苍川礼奈尽管表面看起来是那种圆滑得甚至有些狡狯的性格,但实际上在某些方面相当激进。葛原梦路刚调进组对部的时候就听闻过苍川礼奈的黑幕传说,而主理药物枪械对策的五科科长是她自己选的位置,不起眼但也绝非无足轻重。苍川礼奈就是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悄无声息地独自做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而细致的工作——有人厌恶她左右逢迎玩弄权势,有人嫌弃她作风不着调行事不讲章法,而唯有葛原梦路真正理解苍川礼奈想干什么,正因如此,他才愿意一直做她的搭档,哪怕很讨厌她这个人也仍然任劳任怨地为她鞍前马后。他知道,苍川礼奈有一个长远的目标:她想要以池袋为起点,解除暴力团在战后长期以来通过献金自助对政党政治的捆绑和操纵,有朝一日根绝东京乃至整个本州岛的暴力团犯罪。
平成三年,《暴力团对策法》颁布,三原则的推行被视为政府终于展露出强力整顿有组织犯罪的决心。平成十五年,东京警视厅设立有组织犯罪对策部。苍川礼奈近年来一直在酝酿有组织犯罪对策部的内部机构改革,致力于进一步推动都内实施东京方面的暴力团犯罪对策办法,进而在全国推广。那份由她亲自操刀起草的文件,就是《暴力团排除条例》,旨在通过切断经济输送渠道和社会关系的孤立来削弱暴力团伙,压减团伙规模并逐步消解暴力团存在的社会基础。葛原梦路曾觉得苍川礼奈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可在耳闻目睹她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后渐渐不再能轻视她。葛原梦路知道苍川礼奈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在池袋打开缺口的机会,这次组对部两科和特别搜查队同时来到池袋就是她的安排,时隔多年,明日机组和粟楠会也再次在这个档□□发冲突——葛原梦路觉得那个机会没准已经到眼前了。
对葛原梦路的思量浑不在意,苍川礼奈闲闲地打开Messenger,开始发消息。
八百比丘尼 [临也君,欠我个人情哦。]
折原临也 [怎么说?]
八百比丘尼 [粟楠家的小妹妹是你指使人带走的吧?特别搜查队马上就要行动了,我让他们动作稍微放缓一点,给你争取时间了。]
折原临也 [哦,那还真是多谢。]
八百比丘尼 [给我更加感恩戴德一点,臭小鬼。]
折原临也 [今夜过后,粟楠会和明日机组被指定为特定抗争暴力团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折原临也 [这个作为给礼奈小姐的答谢礼还不够?]
八百比丘尼 [我为了临也君大张旗鼓地把多少警员弄到池袋来啊。]
八百比丘尼 [结果也就是拷了一批人控制了几个事务所,查抄了一仓库的违禁药品和多达3个亿的非法金融账目资料而已——你倒是再努力一点,给我搞点更大的动静出来!]
折原临也 [‘而已’……可真是不一般的贪心啊。]
折原临也 [礼奈小姐总不能指望我现在唆使谁去把阳光城炸了吧。]
八百比丘尼 [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折原临也 [别说傻话,来不及了,下次有需求早点提。]
八百比丘尼 [你这人果然是最大的危险分子啊我还是早点把你拷进去吧!]
折原临也没再回复。苍川礼奈鄙夷地“啧”了一声,发完最后一条消息也不等回复就退出了Messenger。
八百比丘尼 [祝你好运,临也君。]
这一次,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有人能得偿所愿,那就好了。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