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iod.48.5(2)斩草除根
“我只给你48小时,清见——再长,我也拖不住那些循着味儿来的新闻记者了。”
凌晨四点,苍川礼奈打来电话下了最后通牒。
“48小时内,你们做什么我都会视而不见——但你要是没能在时限内把这烂摊子收拾干净,那就由我来。”
出发前,岫野椋在走下玄关前停下脚步,叫住了水户清见。
“清见,有一件事,之前没来得及问你。”水户清见在门口回过头,事务所的大门在她背后顺着惯性合上,黎明的晨光被渐渐收窄的门缝吞没,那一片金色的光晕就从她的身上缓缓移走。
“怎么了?”“我和水户会的人一起行动,真的没问题吗?”
水户清见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岫野椋指的是什么。她移开了目光,心想这个问题在这个时候提出来算得上切中要害,也正因如此又显得不合时宜。她抿了抿唇,说:“没事的……我手下的人里,没有七年前那一批人的关系者。那件事就算对水户会内部也有很高的保密级别,少有人知道是椋做的……大多数人都以为是椋的父亲。”
水户清见的意思是岫野椋不必担心有人因此背后捅刀。岫野椋却不肯顺水推舟轻易地结束这个话题。“那么清见你呢?”水户清见一愣:“什么?”“你怎么想?”
水户清见被荒唐和错愕震得一时间失措:“我……怎么想?”她走近了两步,难以置信地问,“椋,你还希望我怎么想?”她的喉咙里有些东西松脱了一刹那,然后紧接着就失控了,“杀了我哥哥的人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能怎么办?除了当作没发生过一样我还能怎样……我拼命说服自己那不是椋的错,你被控制了,你是被操纵的,你甚至亲手杀了你父亲,你承受的痛苦远比我更多——”她步伐不稳地走了几步,抵到岫野椋跟前,伸手扯住她的风衣衣襟,“可那又如何,我唯一的哥哥,死了七年了!我快要想不起他的样子了!而我在知道你就是‘隐枪’的女儿的那个晚上,我甚至梦到了他……我要怎么面对他?我要怎么告诉他,七年过去,我依然只能对他的死袖手旁观,不仅报不了仇,还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提起?!这样还不够吗,椋,我到底还要怎么想啊?!”
水户清见望着岫野椋漠然的眼睛,感到一股叫人作呕的委屈和自我厌恶涌上心头。她不敢提起这件事,因为她不久前才和岫野椋重逢,而她奢望这段脆弱的、来之不易的重逢能够继续维持下去,她们中间错过了太多时间,她还有很多话没和她说;如若折原临也没有揭穿这段往事,那她或许会在处理完派系事务后留在池袋,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时日在未来等待她们。
她还想从头来过。
水户清见知道这就是她最可耻的、不容原谅的侥幸。岫野椋抬起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凉,像敷着一块沉在水里的玉。
“可我不希望清见受这种委屈。”她一句话就将她击碎了。
“清见的痛苦,不会因为我承受的更多就变得不重要。痛苦没有轻重多少之分,痛苦就是痛苦本身。”岫野椋把她的手轻轻拉下来,手心朝上,“清见,你要问我的话,我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报仇。”
岫野椋虚合着的手指一松,一枚帕弹落进了水户清见的掌心,压在被烟头烫出的红痕上。水户清见一瞬间就懂了那是什么意思,她冷不防一颤,下意识往后缩,却被岫野椋一把扣住了手腕。她把水户清见的手指拢住,握成拳,然后扣在她自己的胸口,让那颗适配她们两个人的惯用配枪的子弹贴着她的心跳。
“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我做的事就是我做的。我和干弥先生他们不一样,不喜欢拿那么多糟糕的借口抵赖。清见的哥哥是我杀的,跟我是被谁操纵的没有关系——要是清见想报这个仇,随时都可以,我接受,我会负起责任。”
岫野椋的声音轻而坚决。水户清见一阵晕眩。她想,她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她只是安静而固执地以她自己本应所是的样子存在——仅仅如此却足以让靠近她的人如同拍岸的海浪般粉身碎骨。
“我杀的人太多了,如果说我承认活下来的人里有谁尚且有资格为此惩罚我,那就只有清见。”
她知道。她是知道的。
水户清见绝望地意识到,岫野椋一定知道她爱过她。
因为她竟然对她心怀愧疚。
摸进来良综合医院病房的过程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弄出动静支开值班护士后,岫野椋一行还是险些在走廊撞上给病人换药的医生。水户清见的部下原本打算用枕头将青崎柊闷杀,但这个魁梧的男人即便已经吊着石膏打着好几处绷带,挣扎起来仍是凶悍得两个人都摁不住,眼见着去换药的医生即将折返经过病区走廊,岫野椋果断给SIG P228装上消声器,三枪射穿了枕头。
回到事务所的时候,水户会的留守成员聚在会客区,他们似乎用某种特定意味的视线交流,保持着一种能与周围无关的部分区隔开来的静默。而被区隔开的那个人就在几步之外——折原临也从二层下来了,他一如往常坐在办公用的长桌前,电脑开着,而他面朝窗户仰靠在椅子上,望着外面出神。
他和其他人之间就这样被一段很长的安静隔开了,直到岫野椋一步跨入,将这段深水般不可逾越的安静搅散。
“临也。”
岫野椋站在了他的身后,在明净的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锋利而孤寂的倒影。折原临也就只能从那道半透明的、沉默的影子里看向她。他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他曲折的注视,又是否知晓这曲折的终末通向何处。
“嗯,欢迎回来。”他的口吻说不清是疲惫还是虚弱,事实上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少见的、难以言喻的懒倦,不是单纯的没有精神,而是有种内在的生命力都在渐趋枯竭的濒危感。
岫野椋走近了。她来到他的跟前,那道瘦削的影子笼罩了他。折原临也在转瞬即逝的间隙里僵硬了一下,紧接着又放松下来调整好了状态。而岫野椋浑不觉似的蹲下来,双手交叠扶住他的膝盖,紧接着上身前倾,贴着他的小腿伏在他的膝头,仰起头看着他。
“已经没事了吗?”岫野椋轻声问。
这个姿势未免煽动性太强了。折原临也不太习惯,但他终于不得不低下头望进她的眼睛,停滞了好一会儿,才模棱两可地回答:“或许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如果实在觉得难受……”岫野椋冲着一层森岛直辉住的房间歪了歪头示意,“可以去找医生帮忙。”折原临也眉头一挑,露出一个无声的嘲笑来:“才不要。森岛医生自己都去找别的医生去做咨询了——不过也没办法,那个场面对普通人来说是刺激过头了。”
岫野椋没没接话。水户会的成员依旧隔着一段距离打量落地窗前的二人,那种如有实质的静默又沉淀下来了。
“临也。”“嗯?”“见到我会觉得痛苦吗?”
折原临也的瞳孔缩紧了。
“……说什么呢。”“会不断回想起昨夜吗?”“我说椋,能不能别——”“那就看着我,别躲。”岫野椋温柔地打断了他。
“临也后悔开那一枪了吗?”她问。
折原临也扯了扯嘴角,第一次觉得笑是一件如此勉强的事——但他是想要笑的,必须要笑,否则他将永远困在那个染血的夜晚,再也无法向前了。他的指尖从岫野椋的颊侧滑下来,然后挑起碎发挂到她耳后,隔了漫长的半分钟,才低声笑了笑:“怎么可能。”
当夜,水户清见回到事务所,脸色出奇难看。“很糟糕——太糟糕了,毫无进展,我们派人在他们住所附近蹲点,找遍了粟楠会名下的事务所、赌场、交易机构,包括他们特殊时期才会动用的安全屋,哪里都找不到赤林海月和粟楠道元。”
“道元大人□□弥先生架空很久了,在粟楠会已经不太说上话,但赤林老师跟他关系不错。”岫野椋坐在茶几边,一边用通枪棍清理枪膛一边分神听着水户清见说话,“青崎先生死了,他唯一能倚仗的人就只有赤林老师。”
水户清见望着岫野椋,一时间心情复杂——要是她也有这么强悍的心理素质就好了,明明人就是她杀的,还能以这种事不关己的口吻提起,用的还是敬语……
“就我跟他打交道的经验而言,赤林这个人很精明,但不是能忍的性格,他知道了本家的事一定会采取行动。”岫野椋点了点头:“嗯,总体来说我们这个组织基本上是有仇当场就报的风格。”水户清见忍不住道:“你真好意思说啊!”岫野椋无辜地眨了眨眼。
水户清见叹了口气,烦躁地伸手摸烟:“不过,要是我的话,在己方压倒性不利的局面里,绝对会选择躲起来避战……眼下的情况,拖得越久,损失更大的反而是我们这边。”
“不,有些事拖得太久只会遭到变本加厉的报复这一点……”折原临也从电脑前腾出手,遥遥点了点岫野椋,语气略显风凉,“粟楠会已经充分领会到了。”说完,他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啊——青崎老板在医院被害的事网上已经流出来了,礼奈小姐大概要发脾气了。”
“那我们的时间就更少了!”
“是啊……不过水户会已经逼到这个份上了,粟楠会就算按兵不动,也只是徒增消耗而已,只有被蚕食的份——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组织有效反扑,那就一定是准备了别的反制手段……”折原临也支着下巴思忖,忽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喂,你怎么了?”水户清见眼见着折原临也倏然间变了脸,心里顿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九琉璃和舞流。”
“欸?谁?”“临也的双胞胎妹妹。”
“哈?!水户清见瞪大了眼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说你有亲妹妹这种铁定会被当成人质的关系者在池袋的话一开始就要说啊!”
“你都在写乐家的武馆见过她们本尊了啊,别现在才想起来质问我行不行……再说你以为真正在乎家人安危的人会用本名做情报生意吗——”
岫野椋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折原临也的后脑,止住了他的话头:“别逞强。”
折原临也闭嘴不说话了。她的手顺势垂下来,落在折原临也肩上。
“放心吧,有我在,九琉璃和舞流不会有事的。”
水户清见在乐影GYM踢馆的时候的确见过折原九琉璃和折原舞流。然而彼时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粟楠茜身上,着实没将那对性格迥异的双胞胎放在心上,甚至在无聊的寒暄和交谈中,连她们的名字也没有记住。
虽然印象很模糊,但隐约记得是两个气场和行为举止都很奇怪的孩子——把还在上国中的双胞胎妹妹放养在外面不闻不问,折原临也这样的大哥带出这样的妹妹来确实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水户清见气愤地想,忍不住恶狠狠地瞪向了几步之外的折原临也;后者正从门前的地毯下面摸出备用钥匙,直起身时恰巧撞到她的视线,他挑了挑眉,冲她做口型:发什么神经?
水户清见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她隐在走廊尽头的拐角,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敲了敲无线电通讯器:“椋,位置怎么样?”
折原双子所在的公寓楼门户朝向非常刁钻,射线严重受阻,岫野椋不得不更换了好几次狙击点,移动到一条街外的楼栋天台。
“没问题。”岫野椋正靠在天台边缘,用小型扭力扳手锁上SRS的最后一个固定螺丝和保险孔,枪管更换完毕,“.338 LM口径的最大有效射程可以达到3000码,勉强够得到——尽管考虑到精准度和稳定性我更想用6.5 Creedmoor。”
她返身架枪,瞄准了折原双子公寓的窗户。
“视野有限,临也,你要配合我。”
“椋,我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折原临也一点点把钥匙送进锁孔,伸手搭住了门把手。
“见机行事吧,你最擅长了。”“……”
岫野椋那碎玻璃一般的嗓音氤氲在他的耳道里,仿佛贴得很近,又很遥远。她能从他的沉默里听出他的意思,这种感觉让折原临也几乎以为她就存在于他的思绪里。
“临也,别怕。”“我没怕。”
——不,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思绪就完全对她敞开了。
岫野椋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温柔,将他包裹起来,重新在他的心中唤起那个信念:只要有她在,他可以做到任何事。
“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小女孩死在我的面前了,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是我对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的报答。”
“报答”这个词让折原临也冷不防颤抖了一下。岫野椋的手指搭上了扳机。
“临也,打开这扇门,跨过那一夜吧,我来承担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