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水……”
床榻上的女子呢喃出声，她额前头发尽湿，眉头紧皱，似乎在经历着一场极其痛苦的噩梦。
呢喃声越发急切，旋即一停，她猛地从床上弹起，左手紧紧抓住前襟，急促大口地喘息。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云灵的声音自远及近传入耳朵，宋知瑾的感官才慢慢落回实处。
宋知瑾仍心有余悸，她打量着四周，这里是她出嫁前在宋府的闺房，云灵身上穿的也是宋府丫鬟的常衣。
是噩梦吗？真的只是噩梦吗？
她颤抖着抬起右手抚上脸颊，那条隆起盘踞的疤痕并不存在，指尖所触依旧是光滑柔软的肌肤。
她立即给云灵安排了个打听任务，宋知瑾坐在镜前沉思。
母亲因家道中落流入青楼，后被宋昀，也就是她的父亲赎出为妾，在宋知瑾四岁时因病去世，随后身体康健的宋知瑾却以病弱为由被送至乡下庄子修养。
时隔十年，她再次被接回长安城，但已然与这里格格不入。
如果说之前她想不到宋家接她回来的理由，那么今日从梦中惊醒后她确是知道了，她不过是他们从顺手捡回的工具，有了合适的使用机会便会将她丢出去。
此时她来到长安已一月有余，但宋府里几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孩都不愿与她亲近，她曾听到她们悄悄议论她衣着土气，性情暴躁，不似京中贵女。
*
“娘子，打听到了，玉娘子那边最近在和城南柳家议亲，估计还要不久就会定下来了。”
宋家大房中，除去嫡出的一子外，还有一位嫡女和三位庶姐妹，宋知瑾在几个女儿中排行第四，比最小的宋清雨大五岁。
她安排打听的这个玉娘子，本名宋薇玉，是府中月姨娘的女儿，在女儿中排老大。
如今已经是三月下旬，在那个梦中，约莫四月初她这个庶姐的婚事就会定下来，正是城南柳家。
对上了。
手里的帕子被宋知瑾紧紧揪住，那个每时每刻都真实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梦会是她的前世吗？
看似和善好相处的祖母和父亲，在她反对嫁入郡王府时翻脸如翻书，在外装疯卖傻的郡王世子内里却毒如心如蛇蝎，端庄大方的郡王妃举起伤她的银簪时形如厉鬼，还有她以为温润体贴的元程……
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演戏，那她这次定然也要加入。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任人摆布。
往后，她不仅要与他们一样，做京中温柔善良的大好人，同时也不会让这群恶人好过。
*
“娘子，春日的新衣做好了。”
云灵捧着几件新作的衣裳走进来，前世挑布料时她还保留着在乡下的习惯，因为害怕弄脏，尽选一些浓郁的颜色，但因年纪小压不住重色衣裳，加上仪态未学，穿上身后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出门时穿着这样的衣服，总也不被京中爱美的年轻娘子接受。她一开始不甚在意别人的眼光，但这样的境遇使她性格越发孤僻，直至被迫嫁前也未曾交上一个好友。
要等到下次做新衣那势必还要许久，在此之前总要想些办法。
*
今日天气晴好，宋府一众女眷聚在花园里品花赏茶，莺歌燕语与春景相融，好不热闹。
“欸，你们看，谁来了。”
笑语声未停，只是不少人的余光都扫向来人的方向。
宋知瑾身上仍穿着她常穿的暗色衣裳，整个人还是显得像只黯淡无光的小麻雀，但她人生得白，身量也高，脸上的表情不似往日那般直白锋锐，浑身气质一下看起来柔和许多。
“今儿倒是难得见瑾娘子出来赏花。”
说话的人是宋家老二的正妻孙氏，她身着一件水红彩绣蝶纹长裙，语气直白，倒是听不出恶意。
“可不是，自从将父亲请的女先生气走后就没再见过四妹出门。”这声音绵软纤细，是她的三姐宋如烟，此时她正用绢丝团扇半掩着脸，眉眼弯弯。
尽管宋知瑾已经说过很多次，那位嫡母推荐来教授礼仪的女先生，不仅明里暗里地嘲讽她，还总是故意找茬体罚她，她只不过反驳了一句，这位女先生便引因辞别了，走时还在父亲面前捏造了一大堆她的坏话。
可即便她反复解释，可也无人相信。
大房最小的女儿宋清雨伸手拉了拉宋如烟的袖子，又有些不安地看向宋知瑾，她印象中这个不久前才回来的姐姐脾气并不好。
周围似乎静了下来了一瞬，众人都在等宋知瑾的反应。
“难得天气好，我也出来晒晒太阳。”
出乎意料地，没有等到宋知瑾生气，往常这种时候，她早就和宋如烟争论起来了。
但这一次她仿佛没有听见宋如烟的话一般，温和地应了一句二房的孙氏，自己找了个空位坐下。
宋知瑾不是不知道宋如烟在故意激怒她，可既然别人能面上一副样子，心中百转千回，她自然也可以试一试，毕竟上辈子吃过的教训已经太多了。
在众人的惊讶和私语中，宋知瑾悠然地吃起了桌上的糕点，四处张望，视线若是不经意和谁对上了就展露微笑。
刚才被忽视了的宋如烟吞下掩饰尴尬的一小口茶，又看一眼一副好脾气样子傻笑的宋知瑾，深觉自己刚才以为这人学聪明了是幻觉。
宋知瑾的视线越发频繁地落在她爹的正妻李氏还有嫡女二姐宋婉月这一处。
她来这里，完全是为了想办法解决她那几件沉调子的衣服，如果说府里谁能把这样的衣服穿得最好看得体，那李氏定然是公认的第一。
李氏出身士族，家中自小教育的便是当家主母的必学课程，接人待物的风尚礼仪已被她融会贯通，深植于髓，放在京中官家夫人里也是中上水准。
不动声色地看，悄无声息地学，正是宋知瑾此行的目的。
*
众人离席之后，李氏和宋婉月一道离开，宋知瑾的目光追随两人离去的背影，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范围内，随即也起身离开。
“娘，你说今日四妹总盯着你我二人，这是为何？”
李氏不甚在意，她轻轻搭住女儿挽着自己小臂的手，轻声回道：“阿月说说缘由呢？”
“婉月不知，往日我们与她少有交集，便是各项吃穿用度，娘亲也不曾短她，倒是不知道她今日这是作甚？”
看着苦思的女儿，李氏眉眼带笑，“人家还没做什么，你倒是先想着为我鸣不平了。”
李氏的目光落到远处，却没有看见自己女儿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同于以往天真温柔的神情。
她轻抚着宋婉月，手上力道不变，只是眼神凌厉了一瞬，“但便是她要做，阿月也不必怕，母亲会护着你。”
接下来的几日，李氏发觉自己遇到宋知瑾的频率越发高了，开始还只是偶尔能碰见，两日后一天能碰见两三回。
宋知瑾碰见她也不和她聊天，只是简单地同她招呼，然后默默地看她。
事出诡异，李氏支使了身边丫头暗中观察，可惜一无所获，最后只得任她去了，也不再管她。
*
夜里，穿上了新衣的宋知瑾在屋中来回走动。
“娘子，这次走得像一些了！”
“这样？那我再走一次。”
宋知瑾回忆着刚才走路的感觉，提着一口气继续走。
这次云灵惊呼起来：“像了！这几步简直和大夫人一模一样，这衣服穿在您身上就如同当家主母似的。”
“是吗！”正要高兴起来的宋知瑾忽然顿住，她意识到有些不对，虽说仪态上是能把衣服能压住了，可是她一个小姑娘走得像贵妇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娘子，我们每天都去偶遇大夫人，怕是已经引起大夫人怀疑了，我这两天看见大夫人院里的丫鬟也总路过我们院子。”
“随她来，就算她知道也没事。”
宋知瑾早就料到了会让李氏起疑，但她并不在乎，李氏不论知不知道她的目的，都无关紧要，她的目的达到即可。
可是现在还是差了一点，在她思考之后，依旧觉得自己的仪态不能同李氏完全一样，还需要稍微活泼一些，不然会显得沉稳过了头，也不合她的身份。
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大块的深色布料，宋知瑾再次陷入深思。
想起宋如烟说她土，可是京城的风尚总是在变，一阵子流行的风尚便换一种，宋如烟她们不过也是追赶风尚罢了。
“这衣服料子好是好，听府中人说是今年新出的料子，往年还不见有过，就是颜色沉了些。”云灵有些遗憾地说道。
宋知瑾轻抚的眼前的料子，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突然光彩熠熠。
“云灵，明天我们出门一趟。”
*
翌日一早，两人直奔京中有名的布料成衣铺子，锦绣坊。
这日恰逢集市，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锦绣坊刚开张不久，这会儿人倒是不算多。
甫一进门，正巧从二楼下来的女掌柜李霓裳便迎了上来。
她身段婀娜，声音娇媚灵动，一身桃粉百蝶穿花锻裙更衬得她人如娇花。
“看来我来得正巧，一出来就遇着两位神仙娘子，” 她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在两人间，“两位是喜欢自个儿逛逛，还是我给二位介绍介绍。”
云灵少有被人如此夸赞的时候，一时羞赫，又往宋知瑾身后躲了些。
笑意不减的李霓裳将目光放在宋知瑾身上，面前的女孩虽然穿着朴素，甚至完全不合现在流行风尚，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气韵。
“掌柜陪我转转吧。”
面对李霓裳不经意地打量，宋知瑾毫不回避，生意人先观顾客，和大夫望闻问切其实差不多。
不过，若是上一世的宋知瑾，必然会因为这几眼打量，思索自己身上穿着是否得体，又或者是掌柜误以为看不起她，进而不悦，说来上一世许多时候她都是以愤怒掩盖自卑。
三个人走在铺子里，李霓裳话意正浓，宋知瑾一边观察一边不时回应几句。
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宋知瑾趁着李霓裳的讲话的间隙问道：“掌柜的，去岁不时兴的料子有吗？”
方才李霓裳介绍成衣时就察觉宋知瑾心不在焉，于是将她带到布料这边，却见她还是没有多少兴趣的样子。
这时听她问起去岁不时兴的料子，心中疑虑是自己感觉错了，这看起来气韵独特娘子并非是来做大采买而是想来捡便宜的？
她向来不做得罪主顾的事，不过若不是大采买，只是小娘子想来捡便宜，那就不值得她花时间来陪了。
“娘子，去岁的料子也有，只是我们去岁生意好，剩的料子不多，您看需要多少，我让小工给您量裁。”
李霓裳笑着说话，正准备朝不远处的小工招手，不再作陪的意思昭然。
一只素手轻轻将她拦了下来。
面前的小娘子再次开口：“掌柜的，或许我该问，下月推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