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坊
李霓裳脸上表情不变,扫一眼宋知瑾将她拦下的手,“娘子说笑了,眼下才三月底,下月推尚什么我们如何知晓,便是见穿得的人多了才知道。”
“再问得清楚些,掌柜下月用旧料出新的样式可想好了?”
店内此时人还不多,李霓裳的笑意终是在宋知瑾不紧不慢的语气中僵住,她环视一眼店里的客人,确定无人往这里看,又放松几分。
“娘子,楼上请。”
*
二楼雅间内,李霓裳已然比方才冷静了许多。
以旧料做新衣这事对于一般的衣铺来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锦绣坊向来是做贵客生意,以时兴出名,若是被这群富家公子小姐知道是锦绣坊的成衣会用去岁的旧料子,传出去可算是砸自己招牌。
不过,眼前这女子既然没有直接在下月售衣时宣扬出去,那必然是有所谋求。
“我还不知娘子的名字。”李霓裳给宋知瑾斟了杯茶。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我姓宋,名知瑾。”
“美玉知其光,娘子好名字,”李霓裳温柔微笑,“不知道娘子如何断言方才所说?”
温茶自喉头滑落而下,茶香留于唇齿之间,回味甘甜,宋知瑾虽然没喝过多名贵的茶,但她也尝得出李霓裳招待她的这茶定然不差。
本来是不太敢断言的,现在倒是确定了。
“如何断言不重要,我也不是来为难掌柜的。”宋知瑾微笑看向她,在李霓裳不解的眼神中开口:“我是来和掌柜合作赚钱的。”
“愿闻其详。”
“若我推想不错,掌柜与妙音楼的泠乐娘子和月容阁的雪胭娘子私交应当不错。”
宋知瑾瞧一眼李霓裳,接着说道:“我听闻两位娘子素来在着装打扮上领先于人,想来这次次都紧赶时兴必也少不了掌柜的功劳。”
“妙音阁多接待雅士权贵,月容阁则多是爱美女子,有风雅人士作诗增声,又有女子口耳相传,李掌柜这一推新手段实在了得。”
李霓裳饮下一口茶,面前女子的分析一字一句落在她心上,此事确实出自她的手笔,不过她是在偶然在将难售的几件衣服赠予泠乐和雪胭后,那个式样的衣服渐渐热销起来,她才捋清了这一链路。
而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居然能从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中联想到她这里,着实让她大吃一惊。
“娘子聪慧过人,但我还不知你所说的合作和去岁的料子有什么关系?”李霓裳难掩眼中的欣赏,也越发期待她所提到的合作。
“去岁多出的旧料是素软缎对吧?”
若说先前只是惊叹宋知瑾分析错综关系的过人聪慧,那在宋知瑾说出去年的旧料时,李霓裳甚至要开始怀疑宋知瑾到底是什么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
但是,她其实方才想起了宋知瑾这个名字,前段时日听人议论过,这女子是礼部某司郎中的女儿,刚从乡下接回来不久,形容粗鄙,脾气暴躁。
看着眼前安静喝茶,唇角带笑等待她回答的温和女子,李霓裳暗道京中人真的话真是不可全信。
“不错,确实是一批素软缎。”
这次李霓裳倒是没有问为什么,显然面前的女子想说自然会说,要是不想她知道,问也无用。
“可是打算制成一批春夏换季衣服?”
在宋知瑾的梦中,四月中下旬时,京中正流行这种素软缎制成的衣服。
这一批旧料是去年同时期购入的,因为料子质地偏厚,工艺精湛标价不不低,可去年入夏很快,且旱灾频繁。
因此这一批料子还没来得及卖出就又被她收回仓库,一直压在手里,按道理京中除了东家知道这件事,连她手下干活的知道这件事的都没几个。
宋知瑾知道这料子是旧料的原因凑巧,去岁押送这批料子的商队正巧路过她们村子,商队在村中休整过几日,商人曾聊到这批料子只供京中一个铺子,便是锦绣坊。
而昨夜云灵的话突然将她点醒,让她如串珠般把这些事情关联起来。
她那几身新衣也是类似缎材,不过前世她穿得早,且她那时率性莽撞,气质与衣服不合,大家都笑她穿整日穿些难看衣裳,因此气得她把衣服压在箱底再没穿过。
“目前是这个打算。”李霓裳如实点头。
“掌柜先听我的要求,若是同意,我再说明我的计划。”
宋知瑾淡然喝茶,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即便李霓裳此刻拒绝,她也可以从容离开。
其实宋知瑾的以上推论的起点就是昨晚摸到身上新衣的布料时,想起前世的她在日复一日经历中的细节。
但她一开始没有提,而是先向李霓裳验证她从细枝末节中得出的推论,再将从前世和今生得中已知的事实说出,为的就是让李霓裳觉得她手中砝码足以与她商谈。
“娘子请说。”
“第一,事成之后一月内,每售出一件成衣,我都要一两银子的分成,第二,要请最好的绣娘,不仅要请绣工最好的还要请最会做繁复工序的,将她们包下来一个月,第三,成衣推崇方式和时间都由我来定夺。”
听完要求的李霓裳先是诧异,不要布匹的分成,只要成衣分成,此外平常成批制衣多是用普通裁缝,偶有精制一般绣娘也可完成,可她却是要最好的绣娘,连推崇也由她来定夺。
宋知瑾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娘子许这三个条件虽说不难达成,但想必娘子对结果定然有些把握?”
这是要她给成效作保的意思了。
“单件成衣价格可提至精品成衣三倍,售出至少有三百件,若是没到,分文不取。”
这一句让李霓裳眼睛睁大,要知道店中精品成衣约莫在十两银子左右,平日里卖得也不多,都是京中贵女采买,翻三倍,一件衣服近三十两银子,大抵是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
此外,贵门女子平日喜好不一,即使是时兴布料制成的成衣,一个月至多也不过卖出不到二百件。
若是作保的结果真能实现,那锦绣坊在京中衣料一行里将一骑绝尘。
眼前气定神闲的女子正在小口抿茶,她动作流畅,却让李霓裳心中莫名激动,仿佛她说有,那就真的会有一般。
思量良久,李霓裳终于下定决心。
“谨听娘子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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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宋知瑾后,李霓裳仍旧坐在二楼雅间,宋知瑾的计划实在太过出奇,这让她甚至一时难以地想象计划实施起来会是怎样的情况。
直至敲门声响起,李霓裳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后,门被推开。
“少主!”李霓裳惊讶出声,“您方才没走吗?”那想必刚才的商议他都听到了。
来人身着一件玄色金丝滕云祥纹锦袍,手握一柄纸扇,他身量修长,步子大开大合,一点沉稳之气都不见。
李霓裳暗暗叹了口气,自家少主这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确实让人来气,但看到脸之后,似乎还是勉强能让人多忍受片刻。
虽从长相上说,京中能与江明舟容貌相比的男子都没几个,但在贵女选婿这一项中,江明舟却是一个奇异的大冷门。
说起家世,他的父亲任吏部侍郎,母亲是南阳富商爱女,出嫁时的陪嫁让半个京城都眼红,舅舅乃辅国大将军,后来与女帝亲姐宁安长公主成亲。
细论起来,是要钱有钱,要势有势,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成为大冷门的原因,一是他整日走街串巷,不学无术,二是嘴实在太毒了,且为无差别攻击,不高兴了连路过的狗他都要骂两句,三是喜怒无常,时常选择用武力解决问题,男女老少不限,打到认错为止。
因此自少时起,便稳坐京中第一恶霸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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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是哪家的姑娘?”
“礼部膳部司郎中宋昀的庶女,行四,刚回京不久,幼时养在乡下庄子。”
“不奇怪?”江明舟随手捞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一个在乡下养大的五品小官的庶女,传闻里是乡野村姑,怎么现在摇身一变,倒成了你的谋士?”
糕点似乎不太合胃口,江明舟咬了一口就眉头微皱。
“您的意思是,要查?”李霓裳察言观色,可惜江明舟只是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块糕点,并没有给她回答,她再次出声:“那这笔生意?”
江明舟的视线终于从糕点上移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她,薄唇轻启。
“霓裳,锦绣坊的掌柜是你。”
这是让她自己作主的意思了,李霓裳连忙应下,再抬头时,只见屋里的窗户大开,人已经不见踪影。
见人已经离开,李霓裳松了口气。
和她家少主见面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京城里都当他是承继长辈荫护的酒囊饭袋,还仗着家中权势肆意妄为。但她们这些偶尔能见到少主的掌柜却是知道,江明舟看似总是随心做事,但心中谋算从来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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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宋知瑾离了锦绣坊,便去了买了些浅色丝线。
“云灵,我记得我们还有小半匹月白薄纱,一会儿回去把它找出来。”
云灵乖巧应下,抬眼看见满街的商铺,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娘子,下月初三就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咱们是不是要提前备礼?”
她这一提醒,倒是让宋知瑾一顿,随之想起来上一世她在祖母寿宴上的狼狈。
上一世她以为真心相对就能得到渴望的骨肉亲情,但在上一世含恨而终的那一刻,她终于意识了所求不过虚妄。
“是要备礼,我们往前面看看。”
两人挤入熙攘的人群之中,几道视线自远处紧盯她们,悄无声息地一同融入鼎沸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