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桃花月影舞婆娑(上)
江南,玄都。
天色阴沉,夜雨滂沱。
城郊树林里,一个身穿绛紫色紫衫的男人惊慌失措地朝城门方向逃去。
紫衫男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血水混合着雨水模糊了的视线,他步履蹒跚,任凭血污将紫衫浸透,也不曾停下半步。
雨幕茫茫,豆大的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唰唰”声响,掩盖了的紧随而至的沉闷脚步声,不远处,一个高大怪异的黑影向男子步步逼近。
紫衫男人体力不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眼睁睁看着那个逼近的身影,眼眸里透露出濒临死亡的神色。
一道闪电劈下,映出那道高大黑影的模样——是个面色发青、五官扭曲的“怪物”,“怪物”用尖利的十指插入男人心口,男子呜咽一声,再也没了气息。
雨水不断地冲刷,稀释了满地的鲜红色……
夜雾沉沉,不见桥畔渡口,一座黑瓦红墙的楼台隐于浓雾里。
湍急的河流之上,一身天水碧劲衣的青萝手握水纹青光软玉剑,惴惴不安地站在半弧形露台中央,寒风乍起,青萝迷了眼,迷雾中,一道身影突然浮现眼前,此人一身月白对襟长袍,如仙落凡尘,缥缈而幽远,可望而不可即。
白衣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青萝。
青萝见到白衣人瞬间热泪盈眶,她刚要上前,白衣人俊美的面容变成青面獠牙,正张开血盆大口朝她袭来,青萝大叫一声,挥剑刺入白衣人心口。
血沿着剑锋滴落,白衣人慢慢恢复原本的容貌,一双有别于常人的褐瞳异常清澈,他口吐鲜血,对青萝笑了笑:“活下去……”
青萝怔住,含泪看向白衣人,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道将她向后扯去,青萝失了重心,身子仰面坠落,她还未反应过来,已沉入一片血海之中……
“溪亭!”
苏顾影猛然惊醒。
暮色四垂,早春的寒意透进窗,阴冷的屋子里摆着一张四方桌,桌面铺满凌乱的丝线和绣帕,烛火熄灭,一缕白烟飘过苏顾影眼前,她缓了缓神,偏首望向窗外,流水潺潺,河面倒映两岸亮起的红灯笼。
“糟了!”
酉时已到,苏顾影手忙脚乱地将绣品收进竹篮之中,起身夺门而出。
江南玄都,清河十里。
十华里临近西江口,是十里清河的最西端,也是最贫苦的地方。
苏顾影就住在十华里。
若论清河最吃香的营生,当属船夫,只要将渡客来去一送,少说也有十文钱,遇上出手大方的客人,赏个银锭子,便可三个月不开工,苏顾影虽不会撑船,好在针拿得稳,绣制些当下流行纹样的绣帕和衣衫,卖的银钱也可勉强度日。
灯火阑珊,一只七板子停靠在十华里渡口,船夫是人称“火橹儿”的付东流,他虽然性子急脾气大,却能在两盏茶工夫内将客人从一华里送到十华里,且浑身滴水不沾,清河十里无人不称赞他的船技了得!
见苏顾影姗姗来迟,付东流大为不悦:“苏姑娘叫我好等呐!”
“抱歉!”说着,苏顾影躬身探进船篷,小小的船篷里坐满了人——卖香丸的宋香婆、挑担的张货郎、捧花篮的孙小妹,还有托果盘的王大叔,他们见到苏顾影,纷纷冲她咧嘴一笑,这些人和苏顾影一样,都是为了生计而去玉龙池夜市摆摊卖货的小商贩。
苏顾影微微颔首,退出船篷,在船头盘膝而坐。
付东流调笑道:“下次早点出门!”
苏顾影侧首,回以一笑。
船刚动起来,船篷里便传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他们都在说同一件事,死人的事:
“你们听说了么,城郊死人了!”
“死的是谁?”
“罗衣门都头沈雁杳!”
“你怎么知道?他可被刮花了脸,那叫一个血肉模糊,亲娘都认不出的!”
“月影卫去瞧过,他手臂上纹着山兽纹,那可是罗衣门的图腾!”
“听说是桃花阁主干的,他当真畜牲,不仅把人杀了,还残忍虐尸,比当年的血影剑客还要可怕!”
“啧啧啧……原以为桃花阁门人居于苍梧山,都是与世无争的隐士,却没想到竟是杀人狂魔,如此行径实在令人神共愤!”
“可我怎么听说桃花阁主从来都是一剑穿心,从无偏差呢?”
“他的剑法的确又快又准,世间罕有匹敌,可他若觉得一剑杀之不够快活,再以虐尸为乐也不足为奇吧。”
“就是就是!想当年血影剑客还是一介女流之辈,一剑封喉的剑术比桃花阁主的一剑穿心还要狠辣!”
“无辜夺人性命,都不是好人!”
“唉,可惜这血影剑客早已伏法,真想看看是怎样的女子,当年竟能让整个江湖闻风丧胆……”
“你是想看看此女长得是否貌美吧?”
“我可听说她长得十分美艳,自古最毒妇人心,你若遇见她,当心被勾了魂,还丢了命!”
“滚一边去!”
“哈哈哈……”
苏顾影自嘲般地轻笑一声。
二月春暖,一场大雨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香,清河两岸的桃花开得正盛,与倒映河面的灯火交相辉映,摇曳生姿。
驶入五华里河段,丝竹鼓乐在耳边,杂耍歌舞入眼帘,胭脂香混着酒香扑鼻而来,视线所及之处,五彩绸带飘逸,美姬歌舞、方士异术、奇人杂技目不暇接,令人叹为观止!
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于清河最大的渡口——桃叶渡口,河道两岸人头攒动,布衣卿相、侠客道士、贩夫走卒、才子佳人比比皆是。
靠近桃叶渡口,抬头便见一座彩楼欢门,付东流的船便停在此处,刚靠近码头,又有几只小船随之而来,船上的人一拥而上,争着去抢玉龙池夜市的摊位。
苏顾影登上桃叶渡口,多给付东流十文钱:“劳烦付老多候半个时辰。”
付东流略显不快:“苏姑娘应该知道我们这行的辛劳,更何况以我‘火橹儿’的速度,半个时辰内赚的可不止这一星半点儿。”
苏顾影道:“付老说的是,这点钱权当是定金,待我卖完手里的货,再多付一吊钱。”
付东流瘪了瘪嘴:“行吧行吧,你快点儿!”
苏顾影欠身施了一礼,转身朝彩楼欢门走去。
青石板湿滑,众人推推搡搡,险些将苏顾影推入河里,好在有人一把拉住了她,苏顾影抬头看去,此人是个头戴箬笠的船夫,他看上去寒酸落魄,赤贫如洗,一身素衣布衫倒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多谢。”苏顾影道完谢便匆匆离去。
还未等箬笠船夫拱手回礼,苏顾影便已越过众人,消失于人群之中。
酒肉果茶飘香,声色歌技传奇。
彩楼欢门后的舞台绮窗丝幛,酒帐飞扬,乐妓伴随乐曲翩然起舞,悠扬的琵琶曲让苏顾影想起一个人,花秋月——那个盛极一时的红楼花魁,往日盛名已随着她的香消玉殒而烟消云散。
如今,最负盛名的花魁名叫梅香寒,她虽没有花秋月倾国倾城之貌,却会花秋月擅长的琵琶曲,也会花秋月不擅长的曲意逢迎,自从梅香寒成为新花魁,媻娑楼的生意比往日多了三倍!
众人戏言,当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
光临玉龙池夜市的客人几乎只进不出,这里无论什么表演都座无虚席,池中央的红花台下,观客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西域舞姬——楚纤纤。
五彩走马琉璃灯将整座红花台照亮,身着彩衣的楚纤纤随乐起舞,异域风情的她身姿婀娜,莲步轻旋,眼波流转处,不知藏了多少柔情与魅惑,将观客们的心魂尽数勾去,无论是谁,哪怕匆匆一瞥,都要对她魂牵梦萦,难舍难忘!
临湖台是去媻娑楼的必经之路,客人进入或离开媻娑楼都要经过临湖台,这里变成了小摊小贩们的生意场。
还没走近临湖台,苏顾影便被媻娑楼小厮拦了下来。
小厮问道:“干什么的?”
苏顾影答道:“梅小姐约我在此等候。”
小厮道:“少诓我,梅小姐是咱们媻娑楼的大红人,哪有时间与你相约!快滚!”
苏顾影掀起竹篮盖布,“近日城中流行云团纹样,姑娘家最是喜欢,梅小姐便是约我来买我的绣帕。”
小厮不由地轻蔑一笑:“如此低贱的货也敢拿来售卖,给小爷我擦身子都嫌粗砺!”说着,小厮扬手打落苏顾影怀里竹篮,竹篮落地,绣帕衣衫散落一地。
苏顾影盯住小厮看了一会儿。
小厮恼羞成怒:“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临湖台人来人往,苏顾影迟疑片刻,俯身过去拾捡。
她的动作极快,很快便将七零八落的绣品重新装入竹篮中,细数一条绣帕掉落在台阶旁,她刚要过去,起身瞬间整个人为之一怔。
迎面走来的两人步履匆匆,走在前头的荣若虚模样却仍如少年,三年不见,他的气度越发沉稳,眼神却越发阴冷。
跟在荣若虚身后的婢女阿盈不过双九年华,浅红色裙衫衬的她娇俏可人,她手提裙裾追上来:“荣司命请留步!梅小姐一心想见你,你若走了,她会伤心难过的!”
“她的事与我无关!”荣若虚冷漠答道,他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阿盈焦急道:“梅小姐苦等百日,就是为了等荣司命从酆都回来能与她见上一面!”
荣若虚越走越快。
“荣司命!”阿盈高呼。
见二人朝自己方向而来,苏顾影瞬间慌了神,她顾不得丢下的绣帕,转身疾步离开。
离开玉龙池,回到桃叶渡口,来往船只不歇,却唯独不见付东流的船。
三尺远的河面上,苏顾影找到了付东流的船,他的船上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渡客,霜色长袍的衣角散落在船板上,霜衣贵客正屈手支颐,闭目小憩,这位贵客只需将珊瑚枝发簪的一小节作为打赏,便足够让任何一个人五年内不用干活,付东流又怎会为了等苏顾影,而拒绝这位贵客呢?
苏顾影叹了口气,沿河岸朝十华里漫步走去。
“小杂种,敢抢风爷的客人!我瞧你是活腻了!”桃叶渡头被几个经验老道的船夫围住。
嘈杂的打骂声惊扰了身处高楼的乐妓,她们身如柳枝,三两个身倚栏杆,一边看戏一边念叨:
“怎么回事?”
“不就是那个新来的阿轩么,抢谁的客人不好,偏偏要抢风爷的客人,这不被打了么。”
“这个阿轩啊,脸上有疤,说话结巴,看着就不机灵,我就知道他迟早会被教训的!”
“你这么厉害,干脆去做方士好了,算一算自己能否得遇良人,将你娶回府上做个正妻娘子!”
“去你的!”
楼上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乐妓们敞衣露肤,脂粉香艳,惹得众人驻足抬头观望。
早就听闻,风十二是渡船行的行老,酒葫芦不离身不说,还终日邋遢,说话做事不见正形,故此人送外号“疯爷”,又因他好斗易怒,动辄拳脚相加,众人不敢得罪于他,便又称他为“风爷”。
苏顾影脚步稍歇,暗叹这个阿轩惹谁不好,偏偏惹上风十二这个清河霸王,自求多福吧!
刚要离开,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将苏顾影挤回渡口,推搡间,苏顾影瞧见了那个倒霉的“阿轩”——头戴箬笠,一身素衣布衫,他不就是在桃叶渡口拉过自己一把的船夫么?
风十二揪着阿轩衣襟,将阿轩整个人提了起来,箬笠掉落,灯火照亮阿轩的模样,肤色白皙,唇红如朱,是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唯一的缺陷便是左边脸颊有一道三寸长的疤痕。
“我警告你,别想抢我风十二的生意,若惹恼了我,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别说惹恼了江湖上的那些名流们!”风十二高声道。
阿轩吃吃道:“清河十里不是……只有你风爷说了算……”
“你说什么!”风十二紧握拳头,对准阿轩鼻梁给了一拳,阿轩闷哼一声,鲜血自鼻腔中流出。
风十二怒了:“有胆你再说一遍!”
阿轩抓住风十二的手,咬牙道:“清河十里……不是只有你……”
“他奶奶的!”风十二更怒了,他抬手又是一拳,眨眼间,两点青紫寒光悄无声息,如细雨般没入风十二手腕,风十二的拳头还没碰到阿轩,便大叫一声松了手,“噗通”一声,阿轩跌落清河中。
风十二耷拉着右手,错愕不已:“我的手……我的手!”
“风爷你怎么了?”
“我的手!救命!救命啊!”
“快!快扶风爷去听霜堂!让开让开!”
苏顾影整了整衣袖,忍不住扬起嘴角。
几个船夫手忙脚乱地架着风十二离开,看热闹的人群唏嘘几声,也很快散去。
阿轩探出河面,狼狈地爬上船,他浑身湿透,刚要抬手擦去口鼻处的残血,忽然,一道黑影遮住视线,有人将箬笠递来,阿轩抬头望去,灯烛辉煌,佳人清秀端丽,眼眸澄澈似水,一股暖流缓缓流进心间。
眼前之人正是苏顾影。
阿轩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苏顾影,苏顾影见他愣神,便四顾一番,最后将箬笠轻放船头,对阿轩微微颔首,才转身离去。
阿轩偏首回望那道远去的倩影,额发上的水珠滑落,他久久不曾移目。